“你来干什么?”
他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我是你爸爸,怎么不能来。”
“你也配。”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解开束缚了自己一天的领带。
他的笑容更大了,牵出脸上丝丝笑纹:“说正经的啊,阿皓,明天我得参加一个聚会,你也知道,是很重要的聚会,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好。”我将领带抽下来,伸手挂在床头。
“答应的到挺爽快。”
我抬眼看着他:“既然都是军要,人家想也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总要带我去增光,不会带我去丢脸吧。”
“那是当然了”他靠进身后的沙发里,暗色遮蔽了他看不清的面容,带着语言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次……又进了一些德式装备,据说……准备给驻沪军配备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总之你明天去了就知道。”
“嗯……”我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他单手戴上西洋的帽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步下来看着我:“阿皓,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淡淡地道。
他沉默了,半晌,他叹了口气:“那你可别像之前那样,就跟我一言不合,便跑回老家,音讯全无……”
我打开门,做出请的姿势,他走出了门去,半掩着门,我靠在门上看他。
说起来真好笑,这种靠在门上看人的姿势,还是他教我的,小时候,在我和大哥还有娘住的院子里,总有个过路的风流浪子,斜倚在院子门口看我娘。
我微微一笑:“这次我回去想清楚一个道理。”
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也许是晚灯昏暗,体态仪貌中,他似乎又浮现了年少时风流倜傥的影子。
“是什么?”他问。
“既然你能给我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
“啊……”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种想法真不好。”
说着他压低声音靠近来:“就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
送走了梁志远,我回房时不经意瞟过窗前,却在墨色树荫的遮蔽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过楼下回廊。
天色已晚,路边早已灭了灯,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
毕竟多年经验眼力,虽然只是一瞥,我还不至于看错。
那个带着矮帽,一身粗布短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脱了军装的王全……
早在讲武堂时,跟踪与侦查便并非强项,但我还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借着夜色,如他一般地潜了出去。
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前面的人影快步而熟稔地穿过一条条破旧的街巷。
夜风吹进我的袖口,霜寒风冷同时,脑中也渐渐清明起来……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回首再次看了四周,方低头钻进了一间破败的骰子室。
我不清楚里面的布局,也没贸然跟进。就在我隐在暗处盘算的当口,只见一个半老的女人蜷在一个浑身粗衣的男人怀里黏黏腻腻地走了出来……
抬眼,注意到门口挂的红布条,原来这里不仅是低级赌室,还兼经营半掩门的炕头。
压抑下胸口泛起的恶心感,我推开了门,只见低矮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乌烟瘴气,简陋的赌桌,大声的吆喝,灰暗的烛光,看不清人脸。
“小哥,要进来就先把门带上,风冷。”门口守着一个蜷起袖子打盹的中年人。
目光搜寻着全场,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径自挤过汗臭和烟味混杂的人群,穿过一个个陈设简陋的赌摊。
直走到尽头最后一扇虚掩着的门,我轻轻推开,刚要进去,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蹬蹬跑了过来:“这位小哥,后面的包间进门要先交五钱,要请姑娘,还再另交。”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交在他手里:“我不要姑娘,就想一个人静。”
等身后的门再一次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噪杂,我缓缓地行步向前,走过一间间小格,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辨别着门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停下,摒息静气地靠近,从门缝中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只手。男人的,粗枝大叶的大手,不止一个人……
“大当家的……我看着姓岳的也欺人太甚了,要不……”
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不必……反正他也活不长久。”
几个人笑了起来,王全的声音几乎要隐在笑声中:“听姓岳的说,这次请接驻沪军也悬。他自个儿么,是想到北边去抗日。到时候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是咱们说的算了。”
“就是,弟兄们对那地界儿,就像自家后院一样熟悉,别说中央军,当初就是日本人漫山遍野也逮不着咱。等他真到了地儿,便知道究竟得听谁的主意!”
“再说抗日能抗出个屁啊!说的好听,光烧钱,没有入账,脑袋别上裤腰带图个什么呀,那姓岳的脑子是坏了罢!”
“兄弟们说的都对。”王全开口了:“如今这套军装,算是挡灾招福。毕竟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吃了多少暗亏大家心里都有数,但那群鸟人也太他妈操蛋了!多少次,老子为了这身衣,咬牙能忍都忍了,一声不吭,可这次他妈的是十万!本来是预备给兄弟们乐呵乐呵,也多给咱们团多买点枪炮,呵,就这么没了!今天他能拿我们十万,明天就能拿我们的命!”
我退了一步,转身,推开门,穿过嘈杂而难闻的人群,重新回到了冷萧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