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走出多远,攀上多高,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回望,望向身后的尸山血海,都因此摧折肝肠。
当年全天下人尽皆口诛笔伐时,燕氏满门血泪,求的无非是清白二字。
可累尽白骨的这二字,朱批定章抹杀的这二字,他曾孜孜以求到不再求的这二字,竟在罪状早已成灰的今日,从不相干的人口中说出。
事别经年,啼笑皆非。
但他再扯不起嘴边的笑:“你可知,你父亲,现任大司徒当年是弹劾问罪我燕氏的主使之一?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
“如此说来,当年群臣问责,如今的满朝文武,谁人不是你燕故一的仇家?”她立在余烬渐消的尘烟中,纤薄肩背不俯不退,“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好生嘴利。”他手掌撑在桌案上,倾身迫近,“世人皆道我燕氏图谋不轨,有负皇恩浩荡,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你言之凿凿,说我燕氏无罪?”
他的声调仍似一把琵琶尾音,沉而铮然,迫近的阴影盖上她鬓边蓬松的发,一点点火光泯进她无波澜的眼中,回视着他。
“大人是要我如何回答?证据确凿却满是疑点,还是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你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这个故事的起源来自于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起末。
很长一段时间,追寻真相的执着成了他活命的火焰,反噬后,也几乎熬干了他。
他被围困,不曾求救,不肯自救。可笑的是,最后仍是反噬的仇恨烧醒了他。
证给谁听,证给谁看,证给谁信。
难道是证给皇座上对他生杀予夺的罪魁祸首,还是这些自障耳目的附庸者。
他们凭什么?
眼前人一身翩然风骨,实则满怀愤懑,全在背向光亮的一对眼睛里明明灭灭。
付书玉心里一声叹息。
她与燕故一以前从不相识,但燕付两家于朝野上分据一方,她在父亲母亲身边颇多听闻——燕家那个幼子,小小年纪,已在学堂摘得多次魁首,将一干皇家世家公子压下,如此锋芒,不等及冠,必可于庙堂登高。
她的兄长们也被多次拿来与他相较,每每令父亲咬牙含恨。
若非氏族陨灭,仇恨覆身,如今他当也是王都城中最耀眼的新贵,自去走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万事无常。
但何必可怜他,不如可怜可怜寄人篱下即将要被赶出去的自己。
“虎之死成饕餮者盛宴,燕氏一去,权势分落,朝野格局大改,获益人成众。他们掩土埋葬尚且不及,哪会顾忌半钱不值的良心?燕氏之亡,注定是冤屈。”她说到这里,敛下眼睑行了一礼,“我无意冒犯,只是,这个世道也确实容不下离经叛道一说,而你我皆行于此中,为何不能同行?”
“我所行是万劫不复的下策,你却是放着大好的日子,自求苦难。”燕故一在灯下深看她,“你我何曾是同路人。”
“你受困于旧时仇恨不能向前,我受困于枷锁不能自由。如此看,你我殊途同归。”
燕故一恍然大悟般:“这么说来,你是要做那等谋逆之辈,推翻你付氏辅佐的大好江山了。”
“这数十年,外敌之乱,诸侯之乱,朝臣之乱,此消彼长。不是你,不是定栾王,也会是上东、鲁番,或是夷狄、淄罗。终有一日兵临城下,而城中人反被围困。我在南下之前投奔,也是为以后必定不平的局势,先占得一片庇荫。”她一旦将野心铺开给他看,再不忌于多或少,“如今的付氏、薛氏,焉知不会成为当年的燕氏?”
迟早于皇权盘桓中,或于敌军铁骑下,毁于一旦。
燕故一明了她的未尽之言,感叹于她的坦诚,嗤笑于她的天真:“若是世上诸事能如你说的这般,无论平坦曲折都可算计,哪来苦厄不甘。也是稀奇,你何不将这些话说与大司徒听,而要来牵扯我等?”
不惜败坏名声逃婚,尚且可以用闺阁女子妄想远大来做托词。
但将朝中局势看得这样明白,将家族安危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像那不是生养她的家族,而是虐待扼杀她的仇家一般。
若是付书玉知道燕故一所想,必得说一句不是。
氏族带给她的荣耀不容驳斥。
但随之而来的,看见太过辽阔的天地后,由此滋生的野心与纲常加诸身上的枷锁,是相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