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妄言了。”薛陵川冲动之余深感羞愧,礼作一揖,再开口时按着心伤有些措辞艰辛,“但若你心、心有所属,为何不早些告知我。而是在屡番拒绝我后,才说出这句,实在、实在——”
“实在很像一个拿来做杀手锏的借口,让人很难相信,对吗?”付书玉替他接话,转目向门洞一角雪色,“实在是我与那人之间有万重隔阂,说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书玉自认高攀不起,又恐世人流言,且意合无望,何必再去强求?只能深藏于心,不敢被人知晓。”
听她如此自鄙,薛陵川心上疼痛,不禁为她辩驳:“不要这么说,你很好的。”他说完静默片刻,又是重复一句,“你很好。终究是我不够好,不能够令你心仪……”说到这里,满腔苦涩难言。
“大人心胸坦荡,君子风仪,书玉自小钦慕。”
薛陵川了然:“也只是钦慕,止于钦慕,是吗?”
“书玉不愿大人久日深陷情思,不仅被氏族所责,还耽误了自身仕途,实在不值得。”付书玉福身,步摇坠鬓而下,深深一礼,“这一趟南下,大人必定经受了许多苛责,一番深情厚谊,书玉已然无法报以琼琚,真若再欺瞒迟疑,才是辜负,辜负了你我二人长久以来的情谊。”
“我不需你报以琼琚。只是南地苦寒,那人又不能……你何必留在此地苦守?此番你随我回去,我当去求父亲母亲,将婚约之事作废,之后你我便以……”薛陵川阖目,声起声落,还是说出来,“你我从此便以异姓兄妹相称。”
当真深情厚谊,令人照镜生愧。倘若他能龌蹉自私一些,不这么守礼循德,事事句句以她为先,她何必这么愧疚。
眼前这个青松不折的男子,她付书玉不想辜负,到底也是辜负了。
终究是道不同。
这样的磊落君子,由正统官家富书厚仪养出,即使他一时偏离轨道,为小情小爱所迷,可氏族荣耀加诸他身,早已是他不可逆行的终生远大。
如今被他划清界限引以为浊的权力阴翳,总有一日会盘根到他身上,延承祖辈夙愿,生生不息。
如他的父亲,如她的父亲。万物可做权力攀梯,万物可弃。
到时,今日口口声声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不会成为来日血口责问他当初海誓山盟的妇人,也不必成为。
这早已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当初执意南下后的必然。
至于前路何处尽头,就单看博弈后命运的垂怜了。
付书玉柔柔一笑,摇头道:“那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大人。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带给他们莫大耻辱的女子,还如以往享有荣华地位。无论是你的氏族,还是我的氏族。就算是悔改,也过了他们能赐予的期限了。所以大人,书玉没有选择。”
她说得太过直白,真真切切,薛陵川无法反驳。
白墙门洞旁静默下来,只听得白雪飘飞跌落声,一片一片,压上肩膀头顶,沁进衣裳缝隙,沁得发肤生寒。
薛陵川嘴巴张张合合,只吞进了不尽风雪,在喉头割出血腥味。
“而且就算那人不属意于我,我也想留在这里,以作陪伴。无法同结连理,日日相伴也是好的。”她的目光看向弥漫天地的飘雪,脉脉含情,却不是给他,“书玉这番决心,想必大人也能有所体会。”
他当然能体会。从王都千里奔赴洛临,又到裘安,早已过了父亲所给的期限,他迟迟滞留不去,不过就是为日日相伴四字。
眼前这张如花妙颜,从孩提时见,最初,也只是娇贵仕女中泯然众人的一朵而已。
直至她抽枝、含蕊、盛开,脱开庸俗脂粉,斩下经纶魁首,又于诗会连胜。日渐一日夺目,日渐一日占据心扉。
这个女子,是氏族为他匹配的妻子,青梅竹马约久,将与他携手白头,却于成婚前夕,悍然撕毁婚诺,抛下一切离去。
流言蜚语成灾,氏族苛责,薛陵川不是没有惧怕,不是没有后退,仍是来到她面前。直至今日,终于是她亲手将他的一片痴心彻底碾碎。
曾是他见之欢喜的一双眼睛,此时冷静到无情地看着他:“但大人与书玉不同。书玉别无选择,大人还有无上青云可登。何必为了一个不属意你的女子,误了大好前程呢?”
薛陵川背身闭目,久久,问她:“是谁?你属意的是谁?”
是谁,是她身边的谁,是燕故一?是卫莽?还是哪个胡诌的名字,他无法避免世俗地想去比较,究竟是哪里不如人。
付书玉沉寂一瞬,道:“是定栾王。”
——
目送男子身影踉跄远去,付书玉转头看向门洞一角露出的月白袍衫,出声道:“大人已听了许久,还请出来罢。”
“精彩,真是精彩。”门洞后应声走出一人,墨发结冠,唇角衔笑不至眼底,不是燕故一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