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阵子心情不好。学校有个夏令营的活动,去美国游学,发了表格让带回去跟家长商量,有意向的可以报名。三万多块的报名费用,他当然没抱任何想法,只在饭桌上提了一句。
没想娄晓青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又催着他多说些具体的内容。他几乎错以为妈妈对自己变得慈悲,夏令营说不定变得有戏,于是兴高采烈地讲了宣传单上游学的各种安排,顺带着转述老师的话,说这机会不可多得,开阔视野,增长知识,有能力的家长一定要考虑一下……
娄晓青说,可惜,这么好的机会,前两年要是也有就好了。
他的头便埋下去。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把整个身子无限缩小,躲进饭碗里。米饭在嘴里嚼着嚼着开始没了味道,像是苦的,艰难下咽。
娄晓青又说,小却,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家庭条件,不过普普通通,三万块钱这么贵,只拿去供你一次夏令营,太奢侈了,别想啦,妈妈肯定不可能让你去的。
可他也没想啊。
他本来就没抱希望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条狗,被虐待千百遍还摇着尾巴迎上去,期盼着主人这天心情好,或许能大发善心扔块骨头给自己。
失温的心总在被自己捂热,反反复复,简单维持着那么一点轻微的跳动。
陈筱筱走在前面,校裤的裤脚过长,被她卷起一些,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踝。邹却瞥见那上面有大片明显的青紫色。
他没多问,只当是在哪磕着撞着了,毕竟自己和她也没到可以随口关心的熟悉程度。
然而晚饭后,他路过教学楼一楼入口附近的那个公共电话机,却瞧见陈筱筱正站在墙柱边,握着话筒的手由于用力而指节泛白。邹却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听见她在哭。
他并非有意偷听,但陈筱筱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对着电话那头哭着吼出来:“可今天是我生日!”
陈筱筱永远安安静静斯斯文文,邹却被她打电话时的样子吓了一跳。
九点晚二下课,住校生说说笑笑往宿舍方向走,邹却和少数几个走读的同学慢吞吞地留在教室收拾书包。陈筱筱住校,此时却还没走,正伏在桌上写作业。眼看着人快走完,教室前排的灯也已经被关了,邹却再按亮:“你还不走吗?要锁门了。”
陈筱筱抬起头来,哭过的眼睛依然红红的:“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走的时候会把门锁好的。”
“哦……那你别忘了关灯。”邹却只好背起书包往后门走去,快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生日快乐啊,陈筱筱。”
那晚他和陈筱筱一直在教室坐到宿舍快要熄灯,陈筱筱说她爸妈很早就离了婚,她跟着爸爸,妈妈改嫁有了新家庭。基本是放养,爸爸是开出租的,经常不着家,极少对女儿的生活上心,不过是非打即骂。妈妈更是从不敢联系,小时候偶尔会在爸爸忘记给生活费后怯生生地打电话过去,被冷漠回应“找你爸去别来问我要”,之后就再也没有拨出过那个号码。
邹却说但你很想她吧,陈筱筱沉默地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陈筱筱,只好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讲的”。回了家洗漱时却不自觉地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妈妈,想到小学时忍不住在网上搜索,“怎样才可以得到妈妈的爱”。
陈筱筱和他好像。
在一起是陈筱筱提的。他没拒绝,那会儿两个人熟了很多,把彼此当成树洞,能够毫无顾忌地倾诉对爱的渴望和不安,都没谈过恋爱,懵懵懂懂觉得这就是依赖和喜欢。
牵了几回手,觉得别扭。干巴巴提不然还是算了吧,陈筱筱也赞同,说谈恋爱好像没什么意思,不如做回朋友。
她说:“我看小说上写,和喜欢的人对视一眼都会忍不住心脏狂跳,但是我们两个好像不是这样。别说对视了,连牵手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他们对对方都没什么感觉。
邹却后来想了很久,究竟要怎么做到对视就能心跳加速。和体育课跑完一千米是一个感觉吗?可到底会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自己在脚步都未动半分的情况下,只是对上那人的眼睛,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呢?
好荒谬。好荒谬好荒谬。
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吧。
“在想什么呢?”
邹却从回忆里晃过神来,手里被塞了一块包装好的曲奇。安安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发呆呢?这饼干是我自己做的哦,巧克力味特别浓郁,送你一块。”
邹却忙说谢谢,看着她把自己刚刚点的咖啡放在桌子上。
安安是“茶泊”的店员。这家咖啡店开在离大学城很远的一个公园边上,他有时去爬山散心,会在店里坐上一小会儿。由于离得远,开始打工后闲暇时间又少,因此来得并不频繁,但只要周末能抽出空来,他便常过来点上一杯咖啡。
他很喜欢这里,在学校附近总能遇上各类或面生或面熟的同龄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他不太自在。茶泊开得偏,每次去的时候永远只坐着那么两三个客人,倒给他留了处安心踏实的放松空间。
去的次数多了,安安已经跟他混熟。生意反正也不忙,于是常常送他些小零食,找他搭话聊天。邹却很喜欢安安,觉得她实在是个不错的朋友,无论聊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还总抛出些古灵精怪的观点看法来。
他想了想,对她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安安愣了下,扑哧笑出声来:“好俗的问题啊!怎么,哪个姑娘突然让你春心萌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