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房吓了一跳,他跟随李昶十多年,看了一眼李昶的脸色,就知道此刻谏劝不得,只得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黑河堡子就有冰窖,王爷要用,需要尽快,不然柯娘子的身子熬不过今日炎热。”他只说是柯娘子的身子,没敢说尸首,生怕李昶听见尸首二字不高兴,大怒之下,祸及自身。
李昶脸上现出一点喜容,刚要令张房出去唤人,把柯绿华的身子抬出去。只听见木板门喀拉一声响,老尼姑空慧站在门口,对李昶道:“她哪里都不去,就在此地超度,明日入土。”
李昶手握着柯绿华的手,目光自她脸上移到空慧处,神情乖张,平时英气勃勃的脸满是凶煞之气,冷冷地道:“她没死。我来了许久,她身上还是温热,焉有死去半日,身上不凉的道理?”
空慧对李昶的神色恍如不见,丝毫不惧,只淡淡地道:“她要是没死,你把她放在冰窖里,不是让她死得更快么?”
李昶心中对柯绿华百般不舍,既不舍,则自然私心窃盼她还没有死,然而心中也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很。以他为所欲为的性子,心中极度的伤痛演变成魔意,登时就想在冰窖里保存柯绿华的身子,只为能天天看见她!至于把死人冻住,事涉妖异,一旦传出去难免惊世骇俗,则完全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此时听了空慧的话,心中电光火石一般闪了一下——满腔魔意被一点点的希望压了下去,放下柯绿华的手,自炕边站起身,两步来到空慧面前,弯身为礼道:“听闻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昶当日无知得罪大师,还请见谅。”
空慧倒是想不到李昶能对自己弯身行礼,她为人虽然目空一切,但今日天下首屈一指的燕军元帅,明日天下的皇帝,在自己面前施礼,就算是她这样的世外之人,也觉得面上有光,脸色顿佳,只嘴上仍淡淡地道:“不必多礼。我出家之人,受不起。”
李昶弯身不动,接着道:“昶得罪大师,大师若不容谅,昶不敢起。”
空慧听他语意诚恳,以往因为李昶带着士兵,在庵堂外大吵大嚷,对自己不尊的怒气,一刹时消散,伸手扶起李昶道:“起来吧。老尼姑受了你的礼,你有什么话,可以痛快地说?”
李昶直起腰,目光扫了一眼炕上直挺挺地躺着的柯绿华,心中存了她仍活着的希望,这时候看着她的脸,看起来真如活着时温和宁静,他胸口一痛,对空慧道:“我知道这世上,有药物能让活人看起来死了一般,大师既然精通医术,莫不是给她吃了那药么?我刚刚坐在她旁边几个时辰,她身子总是一样温热,心里只是疑惑她没死,不想大师不让我把人挪到冰窖里,仔细一琢磨,倒是真觉得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大师如此行事,到底所为何来,还请指教。”
空慧听了,手上念珠啪啦啪啦一通响,被李昶看透了自己所为,心里倒对他刮目相看起来。空慧看着柯绿华长大,手把手教她医术,心中对柯绿华十分疼惜,既疼惜,不免就对柯绿华对李昶的痴心苦恋颇不以为然,此刻见李昶威仪天生,才智武勇,无一不是人上之人,自己徒儿眼光不差,心中反有些为柯绿华高兴了。
“她没死怎地?”即使心里已经不反对徒儿的苦恋了,空慧嘴上仍淡淡地,并非她故意如此,而是她生来这般脾气,万人不入其目,唯有对徒儿柯绿华,尚算和气。
“她若没死,大师又能把她救活,我立即赐大师护国神尼尊号。此黑河堡子周围方圆上千顷地,都送给大师作庙产,养赡供养菩萨。”李昶应声答道,黑河堡子所管的土地,乃燕王府的产业,上千顷地,就算以燕王之尊,也是一笔不小的赏赐了。
空慧摇头,看着李昶,失望地连连叹气:“蠢才,蠢才!”
张房在后面忙要喝斥,李昶手一挥,阻住张房,低声问道:“大师教训,必有所因,能不能明示?”
“我徒儿连皇后都不稀罕当,那护国神尼的尊号难道我还能稀罕?说来说去,富贵迷人眼,这也不能全怪你。”空慧叹了口气,走到柯绿华身边,慢慢坐下,看着李昶,等着他答话。
李昶立在当地,看着眼前芦席之上倚靠着的师徒二人,目光四顾,小小的草房,清贫简陋到了极点。他生来雄才大略,天纵聪明,正因为志向高远,才对权势渴望已极,要他习惯了富贵的双眼看见这清贫日子之后的福气,谈何容易?
可他心中已然明白空慧的意思,只是左思右想,但觉江山难放,美人恩情难舍,胸中两种念头交攻良久,忽一抬眼,看见炕上一直僵卧的柯绿华苍白的脸上微微一动,嘴角边竟然抿出一丝笑容,脑子中电光一般闪过当初二人相识的种种:高家镇初识,她穿着男装衣履,站在赌坊一群大汉中,犹若琼花玉树一般;山道上,初次见她着女装,盘发梳髻,被自己逼得装成寡妇,乌油油的头发上带着一朵白花,迎着山风俏生生地立在当道上,迷得自己转不开眼睛;范阳草棚里,大军围城之中,无可奈何地给自己疗伤,那一缕挽不住的头发,擦在他胸口上,麻痒的感觉让他只愿其一辈子缝不完自己胸口的伤,该有多好……
一幕一幕地想下去,一直想到野马川畔,她抱着自己,情真意切地说:“苍龙,让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记忆中,那时候她连眼睛里都是笑意,他跟她相识那么久,好像只有那一刻,她笑得最是开心。
心思转到当年自己告诉她要跟姜家二小姐成婚,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咳嗽出血,心痛极了的人,所说的话,竟然也只是“可怜的苍龙,真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