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回,戚家医馆收到了一张正正规规的拜帖,有名有姓,行文工整,看样子确不像恶作剧,闵婉不识字,但见那拜帖盒精雕细刻,再不识货也知道是出自富门,不由忐忑,这之前还把人丫鬟骂跑了,竟不知人真是那城南庄家的,这一闹该不会把人家得罪了吧?
戚思宽一瞥闵婉默不作声,就知道她此时又在想东想西吓唬自己,只说:“没事,是庄小姐抱恙,请我和远志一块儿去瞧病,你莫慌。”
可他也纳闷:“也是奇怪,江州城又不只是戚家一家医馆,我们家与庄家素来没往来,怎忽然请了两次?”也没注意到一旁远志也心神不宁。
远志既怕这是庄三郎做局,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便侥幸猜测,或许庄小姐真是为了瞧病才请的他们,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她,反正父亲也在,她也不用害怕,大不了她就把上巳节的事情抵赖便是,这么一想,又能跟没事儿人一样,乖乖跟着戚思宽上庄家去。
庄家待外人有条规矩,不论对方是朱门还是竹门,只要与庄家往来便都是友都为客,都配得上庄家礼遇,戚思宽上门当日,竟还派了轿去接。戚思宽也是头一回见这样阔绰的人家,往日上门看诊,都是他自己寻过去在门口等着下人引路。
只不过戚思宽和远志平时也很少坐,从医馆到城南,跨了半个江州,颠得她要吐,她又怕庄家的下人笑话,不敢多吹风,忍着不舒服就进去了。
一进府中,满眼亭台楼阁,浅池怪石,果真奢中带雅,父女俩都很是谨慎,直到行至一处小院停下,估计这里就是庄小姐的居所。远志环顾,院里种满了芭蕉海棠,廊下挂着鸟架,上面站着一只鹦鹉。那鹦鹉见人来,学舌乱叫了好一会儿才被丫鬟牵走,却一路都不见那被闵婉骂走的丫鬟,可见庄家等级森严,丫鬟还分几等。
迎面上来一个仆妇,步态持重,样貌端庄,嘴角是扬着的,眼睛却无一丝笑意,说了一通客气话,中间时不时瞥一眼远志,上下打量,最后才讲:“小姐这几日头疼得很,家里的大夫不方便,早听闻戚家的姑娘精通医术,特请她来问问。”
戚思宽接到拜帖时早有预料,心里还松了口气,幸好只是让远志瞧病,不是别的。
两人跟着仆妇进屋,屋里还生着炭盆,在三月的江州而言,是有些太暖和了,案上熏香,香气沉且冷,一块屏风后,隐约得见一人歪靠在榻上,远志猜,这大概就是庄小姐。
仆妇绕过屏风与庄小姐耳语一番,叫了远志过去。
远志看了戚思宽一眼,欲动又心怯,还是戚思宽说了一句:“你只管用你所学诊断便是。”才沉下心朝那道屏风走去。
庄小姐听见远志脚步声声靠近,徐徐睁眼,只见远志一身平民装束,一双大脚,模样倒勉强过得去,只不过放在与庄家交好的人家里,未免平平无奇了些,况且还是那样的小门小户,成天抛头露面,心下稍稍匹配,便觉她只能给庄达当个妾。
远志在一旁凳子上落座,细细打量庄小姐的面色,见她面色红润,声息平顺,又问了头痛症状,可有吹风受凉,再把了脉,断只是阳虚而已,全程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庄小姐已偷偷将她揣度了个遍。只怪远志老老实实切脉诊断写方子,心无旁骛,若她要知道庄小姐原来动了那样的心思,把她当成任君挑选的白菜,恐怕只会更加嗤笑庄家不过如此。
屏风的另一边,戚思宽坐着,第一次真正见到替人诊断的远志,是和在家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样子,家里远志总是乖顺地在检药场忙碌,从他那儿习得的望闻问切只是用在她自己和茯苓身上,偶尔他匆匆忙碌中路过看一眼,也只当是她学着玩,却从没想过远志真的成为医者会是什么样子。
他侧耳听远志问的话,倾身看远志切脉的手势,一板一眼深思熟虑,陌生而熟悉,竟让他回想起他刚学医的时候,顿生无限感慨,说不清五味中哪一味更重。远志绕过了屏风走了他的面前,他听着她将自己所感所断娓娓道来,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再听远志要开的方,合情合理万无一失。他甚至恍惚,是不是远志的路不该在深闺婚嫁,而是应该深耕医道?是不是他曾有过的,为了让远志嫁入好人家而中断她学医的念头,其实是错的?
戚思宽摇摇头,很快压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心里不住叹气,远志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簇在一起,凑成了场首尾不相接的滑稽。倘若此时庄小姐和戚思宽开诚布公,聊了个透,一个觉得远志不配,一个觉得远志不该,倒真能替她寻到好前途,谁都不委屈了。
问诊过后,巳时过半,庄小姐送走两位,仆妇才将远志的方子送到跟前,一手字娟秀可爱,上面写着——一剂黄芪建中汤,加附子三帖,待几日痛减则可改半日服半贴,病愈可止。
庄小姐鼻子轻哼一声,其实不屑,信手把方子朝仆妇面前一递:“扔了吧。”躺回榻上,照旧闭了眼,打起了盹。
而另一边,默默无语的人成了戚思宽,远志瞧出来他心事重重,却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问他:“阿爹,是不是我诊断有误?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戚思宽摇了摇头,仿佛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要说:“远志,你想学医吗?”
远志忽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学吗?”
“检药场和看医书都不是真的学,我说的是,像许恒那样学,跟着我,真切地治疗每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