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达傻眼,他何曾想过这事?他所作的一切,看上去多余也好,荒唐也好,都是由心而发,他是真中意戚姑娘的,但那份中意,所求的也无非是能多见她,能听她说话,能让她对自己笑一次,他从没想过是要娶妻还是纳妾,仿佛这话提出来,都成了一种侮辱,侮辱了他的感情,也侮辱了戚姑娘这个人。
“好姐姐,你可得替我去和阿爹说清楚!”
“你要我如何说?难道你就此要对她死心?还是你就是想娶她为妻?”
他恼,怎被父亲知道了还要生出那么多事端?竟变得如此俗气了,可他又哑口无言:“我……”
“弟弟,深情之于男子,可有可无。叔父眼下对你唯有乡试这一个要求,只要你做个乖巧模样,顺了他的心,这件事自然可以暂且不表,只不过,你也到了年纪,也是该想明白个中利弊,即便不是戚姑娘,未来也有李姑娘孙姑娘。都说显贵人家出情种,可情种总是得不到善果的,你是个聪明人,别到头来做了傻事。”
庄达默默地听,庄小姐的声音缥缈至极,仿佛带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消息,言在耳,却让他觉不出真切。怎么自己好好的一腔热情,走到头,摆在面前的却是这样的抉择?
没人见他的默默低头,庄小姐以为他没在听,又说:“我也不啰嗦,省得招你烦,叔父那儿交给我,你且安心就是。”
庄小姐走了,原本挡着的光从门缝里洒进来,他却只能看见和在光里的灰尘。他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却忽然很想知道门外的江州城,那家小小的医馆里都在忙些什么呢?
江州的老人大多知道一件已经不常被人提及的往事——戚家医馆本是可以开在金陵的。那时,医馆东主戚思宽才刚出师,年纪轻轻,与他同门的还有两位,一位立足金陵,如今名扬江南,另一位传说试药中毒,英年早逝,相比之下,戚思宽囿于江州就显得寂寂无名了,世人惜之,无人懂为何当年那个医好镇国将军的少年郎,偏要急流勇退,苟居小城。
好在,光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忘记,戚家医馆叶落归根,终于平静,如果不是李济由金陵云游至此,恐怕这件往事都不会再有人提及。
戚思宽与李济多年来分隔两地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人都说见字如面,可戚思宽此时再见李济,却还是被他一头白发震惊了。难怪,他对李济始终停留在少年时同门的模样里,即便李济也会在信中对他唏嘘人生无趣,也没想到他志得意满,归来时真就是难掩苍老。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曾经的师父、对手、朋友,走的走,散的散,能在眼前的屈指可数,也到了释怀的时候,再也没有年轻时的执念和愤怒,往事历历在目,把酒怀旧,囫囵吞下,换作一场绵长的梦。
李济见戚思宽的医馆平顺不惊,思宽夫妻和美,膝下半子一女,比他圆满,也不再可惜他为什么不去金陵不去京城,而是生出了许多羡慕,也想难得任性怠惰一下,在戚家医馆多住几日。
眼尖的江州老人还是认出了这位名医,美中不足,名医在,不坐诊,神龙见首不见尾,到眼前的便宜没法贪,真是让人难过,可是人的每一天不就是这样过么?
李济也没闲着,他呆在后院的检药场,前院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难免无奈戚思宽还是老脾气,却也碍于职权不便,不好多嘴,不过对许恒、远志来说,这是歪打正着了,他们恰能趁此机会偷师。
一两日下来相安无事,许恒、远志虽稚嫩,却因有戚思宽这个师父并不比李济少年时逊色,两人行事踏实,思维敏捷,已胜过他在金陵的徒弟,他心下动了个不情之请,想要从中选一人带到金陵去。
这边李济心中盘算,那边江州书院的堂主闯了进来。
戚思宽见他火急火燎,知道大事不好,让他顺口气,等他颠三倒四说了一通,话还没完,戚思宽就知道是书院门生出事了,见那堂主一头汗,面色苍白,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关照了许恒守好医馆,带着远志匆忙赶去。
此时几近暮色,室外略感侵寒,但远志只顾整理诊箱中笔墨针砭是否齐全,都来不及再加衣裳,于是和父亲站在书院门生中间显得格外娇小纤弱。
她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陈洵,回想起那日匆匆一瞥,最好陈洵不记得自己,依旧是埋头做父亲下手,幸好不用说话。
戚思宽眼前病患面黑如薰,嘴唇廖白,额头发烫,蜷成一团,捂着肚子咬着牙,眉毛都拧到了一起去,见大夫来了,只有哼哼唧唧的力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頩原本是发热腹痛,书院的大夫开了解郁之药,病症已渐愈,只是后来若有动怒便要复发,如是两个月有余,这一次特别严重。”陈洵的话急中有条理,又交代了张頩这两月作息如何,近日吃了什么,远志一一记下,心想陈洵对张頩真是知之甚详,不免联想到那个已经去世的门生。
戚思宽倾身,张頩腹痛处周围轻按,凝神屏息,摸出中脘隐隐有散布痞块,又见他神形憔悴,努力开口却无声的样子,讲究问:“小便可涩痛?”
张頩模模糊糊听清戚思宽所问,勉强点点头。
远志其实不便听,但她是医者也不好造作,只是仍就不免下意识低头,耳根子泛红,竟被陈洵看出端倪。她刚进书院时,陈洵只觉眼熟,现在才敢确准她就是自己曾见过的戚家姑娘,他对这位女医行径也有所耳闻,往常只把它当做书院学生的无聊谈资,却没想到戚远志行事当真从容庄重,把势不像玩笑,倒是自己所抱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