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道谨记。”
唯有明月相伴,陈洵送回钱照青,脑海中钱老叮嘱不敢想忘,是不是他的神情流露哀惋,才会让先生看破所谓寂寥之心?他终究还是没能接受自己前路茫茫的现实。
陈宅到了,身后打更人敲响了当晚的第一声。绕过照壁,一侧房中灯火通明,远志还在教茯苓认字,不知这一日,她身体好些了吗?
房中远志耳尖,认出陈洵脚步声,匆匆出来相迎,却是快到面前,又似有踌躇。停顿片刻,依然还是上前来了:“喜鹊还在厨房,大约是没听见你,将披风给我吧,你先去洗手。”
“你在等我?”
远志没回答,借着树影隐隐微笑:“知道你喝了酒,才捣了柑子皮作汤,你要不要喝一些?”
“好。”说完了又悔了:“你别弄了,身子还病着,我自己去拿。”
远志见他并没有记恨自己,心也总算放下了,才道:“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弄。”
说罢已朝厨房去,陈洵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厨房微光透过窗户,像晨光也像夕阳,总是美好的。他倏然了悟了钱老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牵挂?
陈洵知道这几日远志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天一堂的招收虽赶在年前开始,说起来匆忙,但对远志是好事,起码她仍旧如愿应试了。然而应试是应试了,等待结果的过程不论对谁多少是煎熬的,就像他们赶考,往往放榜之前才是最不安的时候,那日子甚至比温书、应试时更难熬,更能让人茶饭不思。
远志当然不会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可陈洵从旁悄然观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心不在焉,还是出卖了她。
但陈洵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也怕又说错了什么,只好更加陪小心,他也没有不甘愿,只是也因此发觉自己能为远志做的,微乎其微。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他与远志,与其说是远志需要他,倒不如说是他更需要远志。他恐怕是寂寞太久,所以即便与远志保持着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也比过去满足一些,似乎原本被掏空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填满,他偶尔和茯苓玩耍都觉得别有意趣,于是,如今若再让时光倒流,回到原来,他更难受。
远志自然不知道陈洵内心上演死水微澜,她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天一堂。第一关笔试经论典籍,她唯恐,自己的笔迹,师叔该是没认出来吧?她细细回想卷面,当时作答,就是为了避嫌才特意换了字体,笔迹是换了,然而一个人的习惯却换不了,若是被师叔认出来,他会不会就把那张卷子作废了?
不能吧?远志想,怎么说也该就事论事不是?远志望着炉火,惴惴之心无法平静,就像跳动的火苗。
天一堂,长桌旁,穆良和纪大夫面前一摞试卷,都是今早前来应试后生留下的,穆良粗粗数了一下,约莫有五十多份。
远志的卷子该不会就在里面吧?
监考的是黄大夫、刘大夫,穆良还特意找了个借口推了,生怕见到远志面色怪异让人瞧出来,他既不想无端被人揣测,又不想见远志伤心。索性找个由头,自甘留堂阅卷,眼不见为净。
穆良望着面前答卷为难,又希望远志投考好让他见见她真正的水平,又希望她知难而退,毕竟女子投入天一堂,史无前例,这个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意思。
他心中叹了口气,从这五十份答卷里分了一半,粗粗翻了翻。他是见过远志医案的,故而也能识出她的笔迹,眼下这些答卷,似乎都是陌生字迹。或许她果真放弃?也或者那卷子就在纪大夫手里,想来他们出的题,她当是能答上来,且她字迹工整,不会被淘汰,左右难办的人都不是他,幸好幸好。
穆良低头阅卷,一份份勾勾画画看过,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更多的是中规中矩,打了个哈欠,眼前一层薄薄的泪,消了,再低头,再拿出一份卷来,却是越看越奇,怪道:这字迹,似乎是没见过,却又像见过。
穆良感觉不好,总有种玄妙之感,问他是不是远志。都说人在落笔时,哪怕练不同字体,或勾或折的习惯也是改不掉的,穆良脑中蹦出一句话:这字迹却有点像陈大夫。这句话不提也就罢了,一提便如何都按不下去,再一看,越是觉得都在佐证自己的猜想。
这时候,李济却来了:“怎么样?备选的后生,可有不错的?”
他一脸不苟言笑,任谁都看不出他也是为了远志而来。
“此番是初步筛出些已懂医理的,只不算差的,就都能留到下一关。”
纪大夫说话间,李济已拿起桌上的卷子翻看起来,游览一遍,目光停在穆良手里的这份上。
“穆大夫呢?”
“亦是如此。”
李济细细看来,眉毛却渐渐凝了起来,他对远志了解可比穆良更多,一眼就看出她的字迹:“这份卷子,穆大夫有何高见?”
“言之成理、一针见血,无多余赘述,直切要害,是为优等。”
李济听穆良如此评价,心中没点骄傲是骗人的,可一想到若让她通过,下一轮她一个妇人要与其他门生当面辩论,他作为评定者,该如何定夺?让人知道她是女子,就怕是自找麻烦了。
此时纪大夫站了起来,好奇拿过远志的答卷,看了眼,见穆良踌躇之状:“的确,如此优异之人,自然是通过了,穆大夫你还犹豫什么?”
穆良支支吾吾,只搪塞:“这不是在想该留多少门生,若留下的人太多,不还是我们忙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