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死了?”远志倒出笸箩里的草药,放蒸笼屉里,沉默片刻才说:“所以陈洵就是为了这,与父亲过不去?”
许恒点头。
远志不免觉得戚思宽受委屈,替他不平:“那门生固然可怜,可要怪阿爹未免没道理。”
两个人蹲在灶台边生火,冬日阴冷,火一生就暖和,都不走开,四只手伸出来,映着火光烤着,如往常一样,若有似无地说闲话。
远志望着炉子里乱跳的红色火苗,想着陈洵那张脸,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这样认死理。
“听师父说,那门生聪明刻苦,还写了一手好字,最得陈洵欣赏。陈洵念他无父无母,日子常捉襟见肘,私下没少接济,甚至免了他的束脩。如父如兄,所以才会这样痛心吧。”许恒娓娓道来,远志的手指在火光前映衬得细长,指甲饱满有光,看在眼里很是醒目。
远志默默听着,又不好太怪陈洵,将他看作恶人。陈洵爱才至此是很难得,设身处地,远志想换做自己肯定做不到,这样来看,他是个好人,不能说他蛮不讲理。有些人真是说不清,说他蠢笨,他是书院先生,博览群书传道授业,可说他聪明,到头来意气用事惩罚的都是自己。
她不免可惜:“既然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如今还积怨?”
许恒偷偷瞧远志,橙红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本就有神,现在更是亮得和星星一样,又怕被她发觉,只好匆匆躲开,良久才回:“听说,今日正是那门生的忌日。”
远志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要这样伤心。她有点唏嘘:“那门生困窘,宁可自己翻书也要求生,可见是多么想活。”
人想要求生的时候,往往会做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越是不能为人理解,便越是证明他们有多孤独和恐惧,她在医馆见闻,每每都免不了悲叹人生疾苦,有时候造化就是如此,不然怎会有造化弄人。
“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远志抬眸,问的诚恳。
许恒沉默良久,好像是深思熟虑过,才说:“医者只有仁心仁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更没有通天的本领,和生死病痛打交道,有时候不得不心硬一些。”
远志没有回应,她在想这话不免难以自洽,仁者心如何硬?心硬,便是对人有所筛选才会心硬,这又如何称得上仁?若一路追问,恐怕连戚思宽都答不上来。
他怕远志追问,便说:“你怎对这件事这样在意?”
远志摇了摇头,蒙混过去,她想大概是因为年关了,节庆之下有人落寞,所以才会在意。
屋外的雨终于像要停下,反而逼出了潮冷之气。远志和许恒在这厢感怀,并不知道另一间屋子里,戚思宽站着还在给闵婉捏肩。
“好夫人,不过是没求上佛珠,还至于气远志到现在?”
闵婉扭过头看他,反而怪道:“我何时是恼她?”
再问才知,是遇到街坊夏家主母,非说远志满手药味相不到好人家,吵了一架才这样板脸。
戚思宽哈哈一笑:“大可不必理会小人。”
可有件事夫妻俩不能不烦——远志已过了及笄之年,婚嫁之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即便他们不舍得,但该给她找个好夫婿了。
江州在江南并算不上繁荣,但依仗运河,与扬州杭州有来有往,称得上兴盛。这里人气也旺,常有小打小闹的趣事可看,只那些事不论是家里还是家外,终究是没有能藏得住的,谁家吃了官司,谁家有了喜事,知府大人要换人来当,多年前出的进士如今在官场混得如何,没有什么能逃过江州人的嘴,也没什么事能躲得过沦为江州人下饭的佐料。
不过,小城毕竟是小城,远在朝堂的事太过郑重其事,庄重但没谐趣,佐不了餐,所以他们对那些消息左耳进右耳出,不去关心,可城里哪家女儿要嫁人,说的是哪门亲事,倒都津津乐道,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该配什么门第,最后是高嫁还是下嫁,人人心里的账,可都不一样呢。
而恰好已过及笄的远志就在内。
这一年与远志一样该谈婚论嫁的姑娘还有几个,顾家的女儿算一个,刘家的长女算一个,还有秦家的陈家的董家的林家的,扳扳手指,这不是有好多热闹可看?岂不是从除夕说道年底都说不完了。
远志和这几家姑娘也有些渊源,尤其和顾家的二女儿最好。顾家的二女儿顾织罗,为人爽朗还爱结交朋友,只要不认识的就都想认识认识,只要没结交的都要结交结交。她甚至为了多交际,趁着女塾师来讲课的前几日,广发英雄帖,叫来城中适龄姑娘,把书房挤得满满当当,这样的事在江州人家的闺阁间一百年都出不了一次,可谓石破天惊。
而她自己呢?却因为觉得那老师老教些《女诫》《女训》没意思,偷偷带着几个投缘的跑去后花园里玩,为此没少挨过顾家夫人的骂,可下一次她还是有办法故技重施。姑娘们都喜欢和她玩,可回家免不了一顿叮嘱啰嗦,都让她们以后少和顾家的疯丫头往来,以免带坏了闺阁的风气,由此顾织罗身边燕来归去,都是行色匆匆,留不住。
远志就是在这时候认识顾织罗的。
原本以顾家的门第是轮不到远志的,但不知织罗从哪儿听来戚家医馆有个女娃什么医书都背得,刀针砭石样样都懂,起了兴,说:“这样的人怎能不见见?”
也不下帖子,挑了一日穿上男装,竟自己登门去。见到人,开口就叫先生,只觉得与远志一见如故,央求她带自己去检药场里玩,在一旁静静地看她晒药,她觉得远志端着笸箩,扒拉草药的时候就像书里的仙女,一时看呆了,直待到太阳快落了才走,这便有了织罗和远志往后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