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叹气。“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办公,他市局,我分局,离得不近呢。你问这个干嘛?”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他们两口子闹矛盾了,关起门来吵得怪厉害的,小李哭得那个可怜哟。不过呢,这两天我看她又跟没事一样。但是占彪就再没来过了。”
“你真是闲的,妈。我们都忙得很,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挂了啊——”
赵母急忙喊道:“小李的孩子长得像你,你没发现吗?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我是越看越像。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那个小丫头哪里有一点像占彪啊。真像你,我没敢说。占彪自己都认错了。”
赵卫东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吧。”
“你还真惹了她!惹了就算了,还搞出个娃!我的天,怎么这么巧,她坐月子偏就和你老婆住隔壁,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啊?”
“妈,你让我想想,先不要瞎猜测。”
“东啊,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你不完了?”
赵卫东挂了电话,拿起丢在桌上的笔继续签起来。赵,等一下,这个没写好。这就是分心的结果,只要心思一乱,笔力就弱了。卫,凑合着看,东,差强人意。
赵卫东丢下笔,坐了下来,看着手机,给占彪打了个电话。
“喂,占大队长……没事,我就问问你们的材料都搞齐了吗?哦?你不在队里,在干嘛?”
“我在钓鱼。”坐在遮阳伞下的占彪看着小虫纷飞的鱼塘水面答道,丝毫不担心惊动了快上钩的鱼。他的鱼钩上本来就没有铒。
“你还有这爱好,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新培养的爱好。”占彪简短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
听上去他还挺沉浸其中的。赵卫东试探地说:“你现在挺舒服的嘛,大白天溜去钓鱼!队里有人帮你干着苦活,你呢,顶着陪产假和忙结案的名义,两头躲。哈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家小李面前戳穿你的。”
不提李秋伊还好,提了李秋伊,占彪好不容易获得的片刻安宁被彻底毁了。
占彪呼啦一下站起来,把身后的折叠椅踢开,鱼竿扔到一边,拿着手机大喊道:“赵卫东,我把你当兄弟,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群鸟儿惊起飞上了天空,水面上荡起许多小小的涟漪,带着一串串细小的水泡。赵卫东的话语像烈日下的空气一样震颤着:“你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李秋伊都跟我说了,你趁着我喝醉把她给——别给我嘴硬!反正这孩子不是我的。你去做鉴定,该谁负责谁负责,你不认也不行。”
赵卫东靠着桌子,在办公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笔在文件上滚了一圈,留下了心电图一样的不规则痕迹。“老弟你听我说,你冷静冷静。首先,我有错,我那天喝多了,确实喝多了,把她当成别人了……好好好你骂我,兄弟怎么骂都行,我的的确确错了。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我真没想到。你确定吗?……好吧。其次!你听我说,你闹大了对任何人没有任何好处。”
赵卫东听着电话里占彪的咆哮,眼珠迅速地颤动着。这事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老婆知道。“占彪,你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帮你做到;我的人脉就是你的人脉,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哎对,我可以支付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切费用,但是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们家——你先听我说!对,我为了我自己,你也为了你自己,不要把事情闹开了,闹开没有任何好处。你冷静想想,你会承认我说的有道理。”
赵卫东一口气说完,有些气喘吁吁,同时也听见电话里头占彪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电话被挂断了。赵卫东忽然意识到,占彪本来就不准备把这事闹大,他要想闹,这几天早就找上门了。以占彪的性格,在知道这事后一点都没有动静,而是躲到郊区的鱼塘里坐着修炼,修炼什么,忍功吗?
难怪他之前看到占彪孩子的时候,莫名地觉得眼熟,还由衷地评价了一句:这孩子长得一脸有福的样子。
赵卫东打开占彪的朋友圈,想看一下那孩子的照片。可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好在李秋伊那边发了很多照片,配文不是爸爸的小棉袄,就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这让赵卫东不由得眉头一皱。
占彪捡回折叠椅,拿起鱼竿又坐了下来。鱼塘恢复了宁静。他在疯狂痛骂了赵卫东之后,多少也获得了一点点释放。
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没有经历前是无法想象的。
那天,占彪拿着鉴定书见了李秋伊之后,他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冲进西江分局,一枪把赵卫东干掉,再在他裤裆上补上三枪,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性的头条新闻。不不不不不,成年人不是这么解决问题的,不然这种新闻应该不会少。即时是枪支合法化的地区,这样的事情也不多见。男人们对于这种问题的考虑是很复杂的。杀人一时爽,却会将他被戴绿帽的事情公之于众。都不用杀人了,只要事情闹开了就是这个效果。这比被杀了还惨。
走投无路的他开车到了父母家楼下,看着父亲出门后,才进了家门,拿起父亲的白酒就倒了一杯喝下去,酒劲刚上来一点,他红着眼睛哭着跟母亲说了她孙子不是亲生的事情。
母亲的反应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烈。“你确定了?”
他说确定。口供和物证都有了。他神情寂寥,等待着来自母亲的安慰。
母亲却提醒他,他父亲的身体状况近几个月来不太稳定,这些事情别让他知道。她又说,自己每天跟着社区学校学习针织花样,已经给孩子织好了几件衣服了。离婚?他可以离婚,但离婚前他一定要搞清楚会有什么样的代价。他已经离过一次婚了,那一次已经搞得人尽皆知。
鉴于母亲不知道李秋伊对他叫板时说的狠话,他开始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嚷嚷着:“我无论如何肯定是要离婚的,妈,难道我占彪还给别人养孩子吗?至于那桩丑事,李秋伊难道真会对外张扬吗?
母亲耐心地对儿子说:“你和小越在一起第三年的时候,你爸就建议你们去医院做个检查,你们都不当回事不去,你应该去的。现在反而害了你。你说小李怀孕了给我报喜的时候,我就有点不踏实。小越是早你好几个月生了,有什么用,现在一个人拉扯孩子。哎,你们要是早点做个试管,现在还是一家人,养着你们俩的孩子,多好。”
“妈!”占彪困惑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占母恨不得一脚把自己儿子打醒,但现在必须是她平生对儿子最体贴小心的时候了。“你去医院查查。你先别声张。听妈的,只有妈绝对不会害你。”
很快,占彪就看到了结果,比他做了充分心理准备的结果还要刺眼的结果。
“无精症,这怎么可能呢?”占彪对医生急切地说:“我每次都能射出来。”
“是,你这是非梗阻性无精症。我一看这涂片显微镜下成像就知道了,检验师还给你做离心沉淀来确认。”医生习以为常地说:“你感觉正常是吧?你们都感觉正常,但是射的是空包弹也没有用啊。”
看见占彪的眼神,医生自觉理亏,但依然麻木地说:“我说话比较直啊,到我这里看病的,这个情况太多了,我讲的含蓄也耽误你事情啊。你别灰心,这个现在能治疗,有一定的成功率,打算要孩子就得马上来做ICSI……”
占彪起身离开。
他连着两天坐在这个鱼塘边发呆。虽然这里没有第二个会说话的,生物却有成千上万。它们在水里、草丛里、树枝上、天空上,它们都在以惊人的速度繁衍着,而唯独他占彪,在这个世界上,是真正的孑然一身。这个痛苦是无解的,占彪实在想不通。
李秋伊的问题逐渐变成了次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上天对他占彪为什么如此狠毒。他从警十几年,为民除害做了多少好事,却落得断子绝孙。这世界上没有公平可言,不信,还可以参考一下谭啸龙的案例——他作为“红通”人员,都已经落入中国警察之手,却依然从法庭上被当庭释放,这一件事,再加上李秋伊居然可以把他占彪骗得团团转还理直气壮,已经完全颠覆了占彪的世界观。到了最后,连来自赵卫东的安抚对他来说都有点古怪的温暖了。就像这鱼塘的发绿的成分复杂的水,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
占彪回想着赵卫东说的话,有件事他可以确定:赵卫东比他还要怕离婚。他已经遭遇了一个男人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任何形式的补偿也无法洗刷他的奇耻大辱,但是,他也没必要拒绝补偿,因为赵卫东,他妈的赵卫东这个狗东西好意思叫他兄弟?赵卫东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第77章落幕
占彪在鱼塘边又抽了一堆烟,撂下鱼竿离开。他回到市局时,连人带车都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中。
在橙红色的光线下,市局大院里似乎加上了记忆的滤镜。有一瞬间,占彪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还是个愣头小子,在同事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所有人都带着看热闹的激动心情随时准备起哄。当他看到她出现时,他激动得连自卑都荡然无存了:她是那么年轻美好,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他有些抱歉。但更多的还是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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