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隽的声音依旧的平和温柔,说:“你在哭?苏西别哭。我没法多说话。你信我,好好活着,跟小念一起等我。答应我,别让我担心。”
苏西哽咽着点头,对方却看不见。电话仓促挂掉后,苏西方道:“我答应你,等一辈子。”
叶隽以侵吞公款罪被判刑三年。子嘉四处奔波,再审后,减去一年。
在狱中,叶隽开始反思他与崔廷的过节。其实他们没什么仇恨,对很多问题的看法还很一致,甚至有人评价他们骨子里是一种人,内柔外刚。五年前刚回国的时候,他们经常约着品茗饮酒赏雪,间谈公事私事,直陈时弊,很有点魏晋名士的风范。两人惺惺相惜,算是忘年交。
友情什么时候变质的呢?
是两年后,叶隽的业绩江河日上,在公司里的权威越来越重,尤其在年轻人中。两年一度的人事调整,总有“叶上姚下”(姚是中国区总监)的呼声,后来发展到“叶上崔下”的叫嚣。他的部下敢当面与崔廷顶嘴,只是为他叶隽的某些理论某些做法辩护。
崔廷的反击仅仅只是出于狭隘的报复吗?
不。在崔廷的眼里,不仅是崔廷,在其他元老眼里,他叶隽的确有拉帮结派的倾向。虽然是无形的,被动的。他的傲气与实绩又阻止他进一步的反思这种现象。他只觉得自己冤,觉得公司短视,觉得人事混乱。他走到这一步,真的冤吗?不冤。
他懂得事业的逻辑,懂得调动下属的积极性,却自命清高,不懂公司政治风情。在狱中那些幽寂的岁月,叶隽终于沉淀出某些感悟,为自己这段经历作了总结。
在转型期的中国打造出一个纵向结构的商业帝国,大多需要一个绝对的权威。这个纵向结构的形成,须经历一次次血与火的考验。崔廷一直信奉马基雅维利的一句话:“对人们应当加以爱抚,要不然就应当把他们消灭掉。”他是个拥有强力意志的人,明知不仁也要强为,实际上他的果决,是以硬撑下去的隐忍作条件的。叶隽记得他用马氏的话跟他说过:“他如果善良,就要灭亡;他必须狡猾如狐狸,凶猛像狮子;当守信有利时,他表现得很虔诚,当不利时,他比任何人都不讲信义。”
崔廷在公司待了二十年,从中层做起,一步步上去,靠着自己的才智将企业越做越大,漫长的岁月,不敢松懈,这个公司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份谋生的工作,而是事业,是一个企业家的光荣与梦想,已经化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是他的孩子。他不会允许别人冒犯他的孩子。叶隽用他的能量焚毁着他的底线。他自然无法容忍。
也是在一瞬间,叶隽读出了他无情外表后脆弱的人性。
这次入狱对叶隽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从事业上来说,他打定主意建造自己的平台,为自己的发展谋得足够自由的空间,从为人处事上来说,他秉承藏巧守拙的招数,谨小慎微,尽量规避政治。感情也遭到了毁灭性的重创。此为后话。总之,入狱是他人生一大转折。海浪倾覆了他,也塑造了他。在跌倒的时候教他站起来,在他嘈杂的时候听到人心幽微的呼喊。
两个月后,苏西找到了看守所,来见他。
他被带出去时,以为是子嘉。这些日,除了家人就子嘉来。但却是苏西。苏西完全像个垮掉的孩子,趴在探视口的窗上,两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他的心猛地被踢了下,她,好吗?他感到抱歉,为自己食言。
他坐下来,拼命对着她笑。
她也想笑,可是眼泪哗地出来了。又好像不知道眼泪怎么这么无赖,有点没法处置的无措。
他无法给她擦,只竭力笑着,说:“苏西别哭,我没事。没看我好好的。”
她摇着头,又委屈又凄楚,真的像个孩子。“对不起。叶隽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要钱的。要知道会这样,我死了也不会问你要。”
“傻瓜,你不问我要问谁要?我是你的谁?苏西,我们要过一辈子的。对了,你不会因为这个不要我吧?”
苏西摇头,后来抹了抹脸,说:“碰到你,我开始走运,可是你碰到我,却相当倒霉。”
他微笑着说:“苏西,我愿意。一般人难得有这样充裕的时间去静思生命,我倒是有福分。真的,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所以,苏西,别为我流泪。你流泪我反而担心,会内疚。两年很快,我希望我出去时看到的是快乐的苏西。那时候,小念也大了,也会来接我,对吗?”
“对。”
走的时候,叶隽跟她约好写信,并让她下次给他带点书。
苏西每个月月末去探视他。知道他喜欢读历史,就把《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外加其他古籍一本本往里面捎。叶隽笑说他这个接受西式教育的洋番终于回归了古典文化的怀抱。
他们也通着信,彼此鼓舞,笑对人生。
两年算什么呢?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厮守。
苏西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没心没肺有个好处,天塌下来也睡得着觉。反正醒来还有明天嘛,要是没有,记忆停顿在梦境中大约也不算坏。多年后,当她看到周汝昌的那句话“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才明白她的没心没肺跟周一样无奈的成分要多过豁达。她一直记得小时候看过村人杀狗,在杀之前,会蒙住狗的眼睛,装在麻袋里抡上几圈,狗还未从晕头转向中恢复神志,已被一刀毙命。她何尝不这样呢,早被一次次的袭击吓呆,命运之手翻云覆雨,既然逃不过它的掌心,索性昂然自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