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到医院的时候,船头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嘉仪坐在床尾哭得两行眼泪止不住,他还以为就算不死也得落个重度残疾。
还没问详情,就听到船头闷闷出一声,有气无力:"吵死了。能不能让我安息?"
嘉仪往他的小腿重重一捶:"呸呸呸,在医院说什么安息。执番条命,还不忌口。"
"轻点,我是病人。"
船头如往常,开车到造访无数次的食品厂进货,开到一半路,莫名其妙地,竟然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翻了车。小车在一个大转弯处突然好像到达过山车轨道的顶端,眼看要撞出围栏时,他急速打方向盘,却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抓后尾,再也控制不住,连人带车滚下小陡坡。
车后座一半在翻滚的过程中被压扁,前座虽受损严重,却没造成大伤害。船头在翻滚过程后脑受到撞击,在短暂昏迷后,在救护车来前醒来。
事故勘探交警事后直说这是他见过的奇迹之一。
可不是,任何生还都是奇迹。
嘉仪说"撞鬼"啊,"鬼遮眼"啊,出院后要去寺庙上香还神,求道符驱驱邪。
她想起好像还没有人通知船头家人,便要去打电话。
爱君说:“我去吧。排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的队很长。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呢。万一其中医院要什么资料信息,你可能比较清楚。”
"也好,我顺便去打两壶热水。他今晚还不一定能出院呢。"嘉仪摇一摇桌子上空空的水壶说。
爱君打完电话回来,已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报喜的报丧的,浓缩在红色的话筒里,这里的红色,没有喜或悲,传达着天下最贴近人心的消息。
之辉坐在床尾,一页一页,慢慢翻动手上的厚厚的书。一本书下面还有另外一本书。
那是从她遗忘在凳子的书包里拿出来的两本书,一本托福复习资料,一本gat美国商科研究生入学考试复习资料。她从图书馆直接出来,没有藏好这两本书的时间。
她的心咯噔向下坠。
她没有想到这一切的揭晓是在医院,一个曾经给她最难过伤心的地方,猝不及防。从此她对医院更加讨厌。
然而一切又变得顺理成章且简单,她苦苦想了很久,每天在"今天就告诉他吧,不要再隐瞒"和"先不告诉他,等拿到通知书,确定去再说吧"之间徘徊纠结。
好几次她正在纠结,忽略他时,他突然的打断使得她特别烦躁,不耐烦推开他伸过来要摸她头发的手,他愣住,她醒悟,连连道歉。他说:"量你最近工作压力大,大人不计小女子过。"
她的天平上,内疚那一边又多加一个砝码。
有两个声音在她心里争吵,一个说:"一定要去吗?这里的工作很好,你已经实现当年立下的理想。以后还会有去香港深造的机会,你有更多升迁的机会,何必到海外折腾,重头再来?"
另一个说:"一定要去。只有飞得更高更远更快,你才能摆脱地面的羁绊束缚。你是不喜欢束缚的人,你是有激情的人,你是渴望站在更高峰的人,你是渴望拥抱世界改变自己的人,为什么要错过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去呀,去呀,到世界去,磨练自己,使自己更加强大。"
一个说:"你去了,之辉怎么办?你们的感情怎么办?几十亿人,两人能够相遇,再两情相悦多么可贵,你放弃了他,不也等于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自己的一部分吗?不要去了。"
另一个说:"去吧,去吧,你没有做梦的权利。之辉与世界相比,不过是暂时的,痛苦一段时间后,你将会发现,其实没有他,你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她每天在两种声音争吵中,工作,复习,工作,复习,越临近考试,越感觉就快要撑不下去。
李之辉看到她的书纯属意外。爱君把书包放在凳子上,书包跌落。拉链没拉好,里面的书顺势滑出一小半部分。
他捡起来。特别沉的书包。
他想起她说过要复习英语,便抽出里面的书来。
第一本看到的是托福。之辉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轻轻笑她拿托福资料复习英语口语会不会弄错方向。复习资料上有她工工整整的笔记,他能想象到她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写字的样子。
等抽出第二本书时,脸上的笑僵住,脑袋嗡嗡响,思想转不过来,一阵天旋地转,难道脑震荡不需要实物重击?
托福加研究生入学试。
他从前应煲仔饭店的老板娘之托,替她女儿收集准备出国留学的资料,很清楚申请的条件和手续。
看那满满的笔记,爱君应该复习了很长时间,两个月?三个月?而他一无所知,满天欢喜计划两人的婚礼。
想到这一点,他隐约觉得有股力量已经把他的筋骨全剔走,只剩软软的没有知觉的肉体。
爱君慢慢走到他面前,越来越靠近。
他抬头和她对视,又迅速撇开。默默把两本书放回书包。
"之辉"爱君想说点什么。
"回去再说吧。"他说。
她不说话。
嘉仪提两壶热水回来,絮絮叨叨说:"居然没热水了,等了好久,我应该去多买几个水壶,装他个十瓶八瓶,省得没水喝。"
船头醒醒睡睡,睡的时间比较多,醒来也是蔫蔫的,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医生说很正常,他属于轻微脑震荡,休息几天后症状会缓和,病人在完全恢复自理能力以前,最好有家人照顾起居饮食。医院床位紧张,你们今晚可以出院,让出位置给有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