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我也不是完全不懂的,家里的下人也在背地里议论过,说张家名义上是纳妾,实际上各种礼仪、铺陈,都跟娶正室没两样,因为娶进来的新人跟婆婆是亲戚,所以格外看重。但正如崔总管说的,我娘家无人为我出头,我自己怎么去争?撒泼打滚吗?婆婆早就放话了,婚后三年没生养的女人,婆家完全可以休了她。我能留下已经是她额外开恩了,若再不知趣,会被扫地出门的。
这也是我后来一直逼自己忘掉子孝的原因之一,不管他在我走的时候表现得多么不舍,可是在娶妾这件事上,他的确和他妈妈一起“欺侮”了我:他用大红花轿把别的女人抬进门,和她正正式式地拜堂成亲。单是这一举动,已经彻底否定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也抹杀了我们三年的夫妻情。
我可以装作不懂,继续缩在龟壳里做我“正室”,子孝和婆母也不懂纳妾的规矩?大家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可即使这样,我也不希望他出事,我再次询问崔总管:“你后来真的没再打听过张家的消息?”
崔总管答:“真的没有,奴才每天处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忙不过来了,哪有空打听那些。”
既然啥都问不出来,我只好摆了摆手说:“那好吧,你回去歇息,让小莲和小菱进来。”
“是,公主”。
走到门边,他又转头问了一次:“要不要奴才派个人去亳州打听一下?”
“不用了。”这次我说得很干脆。
那个被张家以正室之礼娶进门的“妾”,现在说不定已经怀上子孝的孩子了,若派人去打听,然后传回给我这样的消息,我很乐意听到吗?
算了,缘尽了就是尽了,莫再牵挂。
扶桑袖珍女
第二天的膳食,他们倒是真的给我送来了全素,但他们自己吃的也和我一样。
我只好再次声明:“要斋戒的是我,只有我一个人,没要求你们。我养伤的时候太后吃素,你们已经跟着熬了一个月,现在又何必呢?”
崔总管道:“公主是公主的心意,奴才们是奴才们的心意,奴才们也想为太后和公主祈福。”
其他人跟着附和:“常年在宫里,大鱼大肉吃腻了,换换口味吃点清淡的也好。”
我转头看着小莲和小菱:“那你们俩呢?他们年纪大点,偶尔素食一段时间清清肠胃,对身体可能真的有好处。你们俩还小,正是能吃的时候,就别跟着起哄了。”
小莲说:“公主比我们大不了两岁,还不是一样能吃,啊?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我失笑,不想再跟她们理论,直接吩咐道:“你们要吃素也好,祈福也好,既然是你们的心意,我也不便干涉,但不要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样我会心里有愧,觉得是我带累了你们。”其实是怕他们有怨言。尤其是崔总管,已经因为我的缘故被太后发配到这里来,远离了权力中心,这一个月,他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外快,要是连肉都吃不成,那还不冤死了?当面讲得再好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不是我喜欢以恶意揣度别人,实在是这半年来,听到的和看到的太多了。宫廷处在名利场的漩涡中心,人类的原始欲望在这种地方会被激发到极致。就比如我的娘亲,当她还在家乡和我爹琴瑟和鸣的时候,必是一位温柔娴雅的小妇女,心里只想着怎么相夫教子,决不会想到要跟人争权夺利,要使尽手腕,甚至不惜伤天害理。可是一旦进了宫,人就会变得身不由己。
所以对小皇帝,就算一切果然是个圈套,就连我被刺杀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依然不恨。就像我不恨子孝一样,我明白他们的苦衷,他们都有各自的不得已。子孝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难道错了吗?他孝顺寡母,凡事不敢忤逆她,难道错了吗?他没错,只是错过了我们的缘。
小皇帝,他不想当傀儡,他不想被架空,他想培植自己的势力,成为名副其实的九五之尊,同样没有错。错过的,也只是我们的缘——姐弟缘,或其他的缘。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中,我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们不准吃素!至少在温泉馆的这段时间不准,回宫之后你们要怎样,那是另一回事。”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便是住宿问题,这是我昨晚就已经做出的决定:“还是给我换一间房吧,不需要带温泉池的。”
我以后大概都不会泡温泉了,昨晚的经历实在是太恐怖,每次回忆起来就忍不住打寒战。子孝在我梦中出现,居然变成了会变脸的鬼!我的天!
我朝崔总管站立的方向看了看,心里再次疑窦丛生,一切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吗?梦真的无凭,张家真的没事?
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母后让她的心腹侍候我,出门在外也好,在宫里也好,我的身边晃来晃去的尽是她的人,这固然是一种保护,但同时也是一种监督,一种约束。
也许她是无意的,她并无任何其他想法,只是因为太在乎我,所以不肯把我交给她认为不可靠的人。只是这样一来,无论我做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如果我想背着她做一件什么事是非常难的。
难怪我那么想出宫的,失去了自由的人才会特别怀念自由的滋味。太后的过度保护,皇上的过于粘腻,都让我像一只住在华丽鸟笼里的——不是金丝鸟,只是一只差点无家可归的燕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