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怯怯回道:“是你娘举报老程家的,你娘才缺德呢。”
好了,我心里舒服了。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狗咬狗吧?那就咬吧,最好再打一架,打得头破血流就更好了。
彩云脸红红的过来要帮我洗桌子,我不叫她帮我,我说:“小心你的爪子弄脏了我的桌子。”
晚上母亲回来了,紫嫣妹妹已活奔乱跳了。
三叔看见母亲没带回来面粉,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一句话没搭理就走开了,三婶子在她屋里炕上嘀咕着什么,她快坐月子了,然而她肚子饿得慌。奶奶急得嘴皮子都裂了,她悄悄的去向爷爷诉苦,老两口子,一个在家里,一个在生产队黑房子里,一块儿担心“老三家的也要早产了”。
这家人的孙子们,怎么都早产呢?
这两日家里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奶奶连枕头里的荞麦皮子都拆了重新磨一边,腾挪出荞麦麸子给大家吃。我本来发现了一个改变生活境况的好办法,但我没有告诉奶奶。山里的洋芋长成了,杨老师的妹妹,那个叫小荷的漂亮尕姑娘,一次跑来悄悄告诉我,她跟她娘半夜里偷偷跑山里挖了几回,挖回来悄悄煮洋芋吃,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细声细语说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像彩云和她娘那样报告给虎子爹,要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她以前可没理过我的呀。
然而我不想去挖洋芋,我当然也不会去报告给虎子爹,这个人我做梦都害怕。所以,漂亮的小荷姑娘,每天偷偷的给我带两个煮洋芋,我吃一个小点的,给母亲和妹妹留一个大点的。妹妹自然成习惯,每天我放学进家门,她就欢天喜地的跑来迎接我,然后把我的口袋翻个遍,那里总会有让她惊喜的东西,一个洋芋蛋,或者一把蒲公英杆儿,或者几个野山果。
家里生计困难,父亲再没送白面来,三叔两口子开始闹腾了,他俩异口同声提出一个要求,分家,分出去另过了。
奶奶抹着眼泪,数落儿子道:“你爹还关在大队铺里。”
三叔恨声说道:“要生娃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奶奶默默回到上房里,从她衣柜里掏摸一阵子,摸出一只银亮亮的手镯子,交给三叔,奶奶说:“悄悄到谁家换几升麦子吧,给你女人坐月子。”
这件事叫妹妹紫嫣看见了,口无遮拦的讲给了母亲,母亲在窗户下呆呆坐了半日,先是流泪,后来不流泪了,却开始收拾东西,她的衣服,紫嫣妹妹的衣服,卷起来打了一个包裹,打发紫嫣去跟奶奶说,她要回娘家住几天。
奶奶听了急急忙忙进了母亲的屋,斜腿跨在炕边上,一脸的焦虑和无奈,小声说道:“娃呀,你这是为啥呀?啊,好端端的回哪门子娘家,山里头自留地谷子眼看要熟了,生产队也要碾场了,一天八分工的呀。老不死的蹲班房,家里小的闹腾,这日子咋越过越难场了啊。”
奶奶自己把自己说伤心了,撩起衣襟擦眼泪。
母亲气呼呼质问奶奶:“说好的给我一只银镯子,你老人家偏心眼,给老三家的,不给我。谁没生过娃坐过月子,我进程家门十二三年了,累死累活的,儿子养了,闺女生了,累死累活的,还要咋样?就是分家也该我先分出去,老四一把活不上手,要吃要喝的,工分是我挣,钱是我家男人掏,还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尽着性子欺负人,这屋里我一天呆不下去了,叫老三老四留下伺候你,我一家子分出去过。”
奶奶眼泪巴巴乱掉,三叔刚换回一袋麦子,扛在肩上唱着歌进门,才走到院子中间,听见了奶奶的抽泣声,以为母亲跟奶奶吵架了,扔下袋子脸红脖子粗的咒骂起来,奶奶高天高地的赶出去,站房檐下骂儿子:“祖宗,别再添乱了,已叫人够操心的了。快去叫你大哥回来一趟吧,这天杀的坏怂,早知道这副德行生下来塞炕洞里当柴火烧了。”
三叔还在犹豫,奶奶催促道:“叫他回来看能不能把你老子救出来,这么着关了近一个月了,多大的事啊,要杀要剐快点来啊,别尽折腾人了。呜呜,这叫什么呀,天爷爷呀。”
三叔再不耽搁,袋子搬进屋里放稳当了,揣起一块麸糠饼子,急急出门去了。
爷爷终于可以回家了,因为父亲回来的那晚上,悄悄给虎子爹送去了一斤上好的茶叶。
那是他盼望喝上,却无法买到的特供茶叶。那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喝得上的茶叶。父亲说,要喝上那种茶叶,必须达到一定的身份级别。父亲告诉虎子爹,那茶叶全公社里只有老书记才够资格喝。虎子爹为自己喝上了公社老书记——一位十五岁就跟着地区冯专员搞土改的老革命,才够资格喝的茶叶激动了,他一边劈柴笼火,一边打发人去放了爷爷。
爷爷这次回家时好像苍老了许多,连先前端直直的腰都弯了下去,走路时脚底板磨蹭在黄土地上,从生产队黑房子一直磨蹭到了我家大门口,进门槛时腿脚抖抖索索抬不起来,抬了几次就是迈不过去,父亲背着他进了上房,放到炕头上。
爷爷说:“进土的时间不远了。”
我已经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他是说自己活不长了,要死了。我第一次忽然感觉要失去亲人的悲伤难过,所以在爷爷说完这句话时,我就抱住他的胳膊哭泣起来,喊叫道:“我不叫你死,你不准去死。”
爷爷“呵呵”大笑,笑了一阵又换成剧烈的咳嗽,一口痰喷出去,痰里裹带走了他另一颗牙齿。
爷爷拍着我的头说:“好好,看在大孙子的面子上,爷爷再活几年,爷爷还要等大孙子买好茶叶喝呢。”
我就“呵呵”大笑起来,好像生死,爷爷说了就能算数。
这个家里却失去了笑声。
三婶子坐月子特别能吃,奶奶一只银镯子换来的白面她一个人就吃完了,还在炕上直喊饿着了。三婶子的娘来看女儿,抱怨说她女儿在程家受委屈了,跟奶奶吵了好几天,直到父亲又送来几袋子白面,所有的人都吃饱了,这个家里的战斗才结束。
母亲在北房炕上闹分家的事,父亲跟爷爷奶奶商量了一顿饭时间,同意我们这一家子搬出去过。
我有点舍不得爷爷奶奶。
我开始认真学习,那崇高的理想,竟然是要乘爷爷活着的时候,抓紧考上大学挣钱,再给他老人家买一斤好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