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住校生有的已经吃过晚饭了,三三两两凑一块儿扯闲话,说到高兴处,不时放出爽朗的笑声。有几个死用功的,抱着书本凑到微弱的路灯下背书,一句话来来回回背好几遍,一转身又忘了,又得去看书,从头背起,平时我最讨厌这样的学生,佩服他们怎么这样笨呢?一个人笨到这个程度实在不容易啊。还有几个双手把书高高举在眼前,在教室檐下台阶上来回走,朗读着走过去,再朗读着走回来,驴推磨似的转圈,十几分钟几十个来回,做到了目不斜视,我担心他们从台阶上摔下来,也知道他们这样大声朗读,其实不是为了背书,而是故意做给不远处几个女同学看的。我怀疑他们这样读书的效果,换了我,估计一句都记不住,我喜欢安静的坐着或站在一个角落里默默的看书。
我去女生宿舍。学生宿舍在操场后面一块台阶上,一排四五间相连的房子,跟教室一样高大敞亮,每一间里住着三四十个学生,真正是宽敞明亮,冬冷夏热。走过操场,上了台阶,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乎要把我逼退到操场上去了。女生宿舍靠东边,打头一间,宿舍门口地面上跟旁边男生宿舍门口差不多一样脏乱差,泔水泼得到处都是,剩饭剩菜遍地“开花”,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是从地面上这些泔水中散发出来的。我好笑这些平时收拾得干净利索、美丽洒脱的女孩子,还有如此邋遢的一面。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站住脚,看见有人进有人出,叫住一个女同学,请她帮忙喊一声杨小荷。那女同学便用奇怪的目光瞥我一眼,嘴角露出异样的微笑,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随她的便吧。
那女同学进去不大一会儿,女士宿舍里立即爆出一阵炒豆子似的嬉笑喧闹,尖叫声仿佛要把屋顶掀翻了,我想,那女同学一定说了什么,逗起群芳沸腾,众艳激扬。一会儿,杨小荷走出来,脸色红扑扑的,边向外走边朝里扭着脸跟谁说话,一件淡绿色的毛衣臃臃肿肿套在身上,长发披在肩上,下面配一件青色健美裤,这样子一半倦雍散漫,一半似荷亭立,整个人既有女孩子的温柔婉转,也显出几份张狂神韵,叫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我讨厌女孩子穿健美裤,什么都暴露出来,沟沟坎坎,渠渠道道,分明是要害得男孩子眼馋发疯嘛。这几年社会治安不好,一定是女人的衣服闹腾的,本来嘛,前挺后突的身边走来走去,谁把持得住?杨小荷会收拾,什么衣服她穿起来就是不一样,真是别具风格,另样神韵,马是料装人是衣装,那先得看人的底子的好坏,底子不好,绫罗绸缎穿身上也是白搭。
杨小荷看见我,人未到,声音已响亮亮传了过来:“呵呵,我当是谁呢,惹得一房间美女不吃饭,齐刷刷爬窗口上看,原来是你,堂堂书记家公子哥儿,怎么的,有空跑这儿来晒摆?看上哪位美女了,说出来姐给你介绍介绍。”
我的脸红了,望见那边宿舍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嘻嘻的笑个不停,我忙朝杨小荷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小点声,可别把众人的目光全招过来,要知道,女生宿舍旁边,就是教职工宿舍,老师们也在做饭吃饭。这会儿操场上人正多。
杨小荷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没明白,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怎么,眼里进东西了?”我要疯了,忙把塑料袋递过去,说:“我娘做的,叫我给你送点解解馋。你就不能小点声,没看见你们宿舍里几十双眼睛往这边瞭吗?”
杨小荷回头一瞥,窗格子玻璃上白花花几张脸闪开了,她脸色一红,但就那么一瞬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模样,咯咯笑了几声,说道:“谁想看就叫她看呗,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刚才那个谁说我男朋友找我,我疑惑什么时候处下男朋友了,没想到是你这个大帅哥,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宿舍里好几个女学生暗恋你呢,有一个做梦喊你的名字,你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大众情人。这下好了,估计有人睡不着了,嘻嘻,馋死她们算了。什么好吃的,嗯,真香,闻着就叫人流口水。可太谢谢你了,这些日子我嘴里淡出鸟来了,昨晚上梦见天下雨,我娘说梦见下雨就是有好吃的吃,还真灵。你娘什么时候来的,我应该去看看她的,明天中午我跟你一块儿去,再蹭一顿好吃的,你看行不行?”
我根本插不上话,心想她快成快嘴李翠莲了,一会儿男朋友一会儿姐姐的,她怎么变成姐姐了,她可比我小好几个月呢。担心她再说出什么更加难以招架的话来,我忙说母亲已经回老家了,不用去看,又嘀咕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转身急急向教室走去,她在身后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转过墙角,看见那个杜胜友又进了柳春晓的宿舍。
我已经好几天不看语文课本了。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疼,因为我忽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晚上“哼哼哧哧”的声音跟柳春晓老师很像。
越想越像。
唉!
我决定下次考试,我的语文课会考不及格的。
虽然我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大妥当。
学校里组织了一次奥林匹克数学知识竞赛,好像是县上要求这么做的。这次竞赛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参加,只有那些数学平时学得好,且在班级里排名前十五名的学生才有资格。这叫那些平时仗着家里有钱,衣服穿得崭新敞亮,或父母兄弟当官而自己学习差的学生很憋屈了几天,比如那个乡供销社常主任家的小子常占美,他是二班的班长,学习成绩在班里却是倒数几名,因为他爹给班主任送了一张买飞鸽牌自行车的票,就被任命当了班长。那两年不知道怎么了,供销社买东西,像煤油、自行车、缝纫机什么的都要村委会发给票,凭票买东西,你就是有钱,跟村主任关系不好也买不到的,干看着别人骑着自行车赶集,你兜里揣着钱两条腿走路,气死你没商量。常占美平日里人狂得没边,学校里见不顺眼的同学有时竟然敢打。这么狂的人偏偏这次数学竞赛没他什么事,他知道了脸红脖子粗的去找班主任,死活要参加。这个人没自知之明啊,就他那二两半水平,参加了不闹出笑话才怪。不知道他的班主任怎么糊弄了一阵子,说得他高高兴兴的走了,居然没跟班主任闹事。我暗暗佩服那个班主任老师真能糊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屎壳郎降住了屁爆虫。
杨小荷知道了惋惜了一阵子,我吃惊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比常占美学习好的大有人在,个个都参加不了,为什么单单惋惜常占美?她是不是对常占美有什么感觉了?
杨小荷觉得我的怀疑侮辱了她的人格,气得握起她那美人拳,捶打了我好几下,拳拳都是使了劲狠打的那种。看我挨了打呲牙咧嘴,瞪着眼睛还不明白,她戳着我的鼻子骂道:“真是猪脑子,想想,成绩一公布,就他那水平,能考七八分最多不超过二十分就算不错了,他那张驴脸往哪儿搁?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官宦家庭,一个个纨绔子弟,膘肥体壮猪脑子,就知道吃喝拉撒玩女人,双手连个八字都不会划,好事却一个个彪着往上冲。哼,二班班主任得了他多少好处?要是我,一定打发他去会考,丢一丢他的脸。”
我恍然大悟,揉着被她打疼了的胳膊,笑道:“就你花花肠子鬼鬼心眼多,这话不是连我都骂了吗?我哪儿膘肥体壮猪脑子了,还不是瘦猴似的,被你敲来打去的。”
杨小荷“哈哈”大笑,掀起我的袖子,看臂膀上真的青一块紫一块,“嘻嘻”笑着揉搓起来,她那纤若笋尖的手指冰凉凉的,揉搓得我痒酥酥舒服。我咧嘴一声轻叫,忙推开她的手,捋顺了衣服,不敢看她了。她忽然间也脸红了,斜眼一瞭,立即又转过去,细声说道:“怕要下雪了。”
一周后成绩公布了,我的分数超过了县里预测的竞赛成绩,甚至超过了县城里几所学校学生的成绩。我还没来得及骄傲一下子,从二班有谣言传出来,说我的成绩是作了弊的,听说有人都反映到县教委了,这样的谣言我没必要理会,杨小荷几次气咻咻在我跟前说,“一定是常占美那坏怂干的。”我只好反过来劝她不要生气,有什么可生的气,谁好谁坏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白的说不成黑的,黑的怎么说还是黑的。杨小荷想想也对,又拍我一巴掌,很响亮的“啪”的一声,不过还好,这次拍在背上。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大度的人。”
县教委决定在县里再选拔一次,最后全县挑几个成绩突出的到市里参加比赛,我的名字赫然在选拔之列。这叫婵月老师很是得意了几天。她特意跑到乡政府,在我父亲办公室里表了一番功劳,半尺高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当当的响,骄傲得像一只刚下完蛋咯咯叫的母鸡,好像我的成绩全是她的功劳。看她扭着两瓣屁股蛋子,骚首弄姿的走进我父亲的办公室,我想她一会儿就有好受的了,父亲一定会用他特有的方式感谢她的,谁让她那样儿走路呢?况且,我的父亲,向来是个控制不了自己感情的人。我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不到两分钟时间,婵月老师久走了出来,不知道父亲对她说了什么,她兴奋得一张丰润白皙的脸上,彩霞在流淌。父亲跟在她屁股后面,笑容可掬的送她。
父亲他老人家改了脾性了?不可能的呀。按我的判断,乡政府别的官儿,比如刚调来的那个李乡长,都是些想着法儿捞钱的品种,只有父亲从来不收钱,烟酒茶叶他会收一些,钱上他很谨慎。父亲收东西会看人,有钱的收下,没钱的拒绝,拒绝不掉的就拿东西来交换,你送我两条烟,我还你两瓶酒,总不愿叫人家吃亏。父亲喝酒一般,不过烟抽得凶。他收的东西大多数转手又送别人了,县里的一位什么官儿他送得最多。父亲虽不大收东西,但有一样他一般不会放过,那就是漂亮的女人,李乡长是雁过拔毛,父亲是女人过了留身。反正当官儿的,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特长。所以对婵月老师这么快就离开,我想了半晚上没想通。
到了第二天,我就知道原因了。一大早我正准备去上学,杜胜友和几个年轻干部已从农贸市场上采购回来了,一人抱着一大堆东西,有水果有茶叶有烟酒,我诧异的问他:“大清早不睡觉,忙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这一天,杜胜友对我相当的客气,他以前就对我客气,但还是有一丝随意在里头,今天态度大不一样了,都站定身子,调整了面部表情,微笑得有点肉麻的那种样子,温言细语对我说道:“程书记要升到县里去了,今天上午县里来领导宣布,李乡长交代买点水果啥的摆上。你上学去?了不得,真聪明,去吧,记着中午下了课早点回来吃饭,昨晚上老张杀了只羊,还有鸡呢。”
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满嘴胡吣,既表扬了父亲也夸了我,一句话的事啰嗦半天,当会计的人一点条理性没有,真不知道他怎么干工作的。但有一点我听明白了,父亲又要升官了。看看时间,已有点紧急,没工夫跟他废话,赶紧上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