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解放路十字路口,一棵老槐树下等李臻。
寒冬腊月,雪地里等人,真要人命啊。
我是从汽车西站赶过来的。四点一刻,我送付捷上了发往咸阳的汽车,临别之际,自然要说几句不肉不麻的话,道声下学期再见,然后四目相视,愁肠依依,似生离死别,只差抱头痛哭了。这才急匆匆赶到这边,计算时间,李臻该到了,但我已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却始终不见她的影子。女孩子就是这样,爱迟到,那就继续等吧,说了不见不散的。
十字路向西大约五十米处,就是西京鼎鼎有名的老宋家羊肉泡馆子,听说很好吃的,可惜我没吃过。不是不想吃,而是实在太贵了,一碗十元钱。十元钱,那就是将近上百个鸡蛋的价钱,也就是说,是我两天的生活费,吃不起的呀。不过,听说那店里食客还是相当多的,好像当官儿的去的最多最勤,也就是我父亲那样的人,养活了这样一家名店。听人说,那老宋家羊肉泡,当年慈禧太后老佛爷吃过,夸了几句,从此名扬海内,成为西京一道名吃。这故事不是故事,传说不是传说的事儿,西京街头巷尾传得妇孺皆知。我不知道那些食客,是奔着皇太后去的,还是奔着一碗羊肉泡去的。不管慈禧老佛爷吃没吃,总之是老宋家贴上了一个名人,终于价格飞涨,老百姓吃不起了。看来傍名人并不是今人的专利,一百年前就有了。这几年山东忽然冒出一家酒厂,更威风,占地里之优势,直接傍上了家门口的孔圣人,上亿元争了个广告标王,实在拉风得紧。
这二年,国家的经济政策真的变了。
这二年,社会风气也是一天一个样儿。
举个例子吧,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开始学着明星的范儿去做,明星代言的广告引领了社会风尚。来自港台的文化娱乐之风,吹得人们晕晕乎乎,邓丽君、齐秦、谭咏麟、张国荣等等还没消停下来,最近又冒出个“四大天王”,惹得女孩子们发了疯似的崇拜,录像厅、歌舞厅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我们学校门口就有三四家放录像的,连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老大爷都能哼唱几句港台味儿。大街上,中学生就敢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俨然一对小恋人。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的思想有点落伍了?虽然我还不到二十岁。
西京的腊月里很冷,北风那个刮啊。
我想起了235宿舍的温暖,甚至想起了老家那热乎乎的炕头。可是眼目下,北风凛冽,毫无忌惮的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北来南往,西来东去,吹皱一天层云,吹得雪花没落地就结成了冰晶,吹得我皮青肉战,站立不稳。这一点,西京可比不上我老家的那个小山窝,“环滁皆山也”,高山矗立,阻隔了寒风的入侵,我们那个村子,即便是三九寒天,村边那段葫芦河都不结冰的。可惜西京四周,没有什么大山,只好任由寒风肆掠了。
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浑身上下没有不冷的地方,不由人的瑟瑟发抖。我听见自己的牙齿相互打架,咬豆子似的“咯咯”的响,惹得来往行人走过去了还要回过头张望一眼,一只穿了一件精致的小红毛衣的京巴小狗,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围着我的脚转了两三圈,盯着我看了小半会,汪汪叫几声,然后摇着毛茸茸的脑袋走了。这是什么狗?成仙了吧。连小狗都以为我神经不正常,这样的天气,跑大街上哆哆嗦嗦,不是犯病了是什么?我哪里顾得上自己形象,跺了一阵脚,等一双脚恢复了一点知觉,干脆在雪地里跑起步来,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这头,行人就真的以为遇见了疯子,一个个躲着我走路。寒冷却使我不敢稍作停留,脚步踩碎了一地雪影。
又是半个小时等,于是,我真的迷乱了。想起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被多少风花雪月、诗赋歌韵、身乱情迷的爱与恨浸淫过了,一跺一首诗,一步一韵歌,说不准脚下哪一块黄土地,就掬起过汉家宫娥的清泪,或者倾听过“七夕夜”的爱情誓言。天啊,我真的听见“秦风”吹起了悲壮之音,我嗅到“汉雨”流淌的萧瑟之韵,我看见了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撒播的冷漠之殇,金戈铁马,吟唱一曲“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的别愁离恨。
穿越历史还是解决不了冷的问题,我仍然冻得脸色发紫鼻子发青嘴巴发僵,翘起衣领遮挡一丝风寒,不时抬起麻木了的一双手,捂到嘴巴上哈点热气。我真想划根火柴暖和暖和。
一个半小时之后吧,就在我几乎绝望了,准备打道回府的时侯,终于看见李臻背着一个红艳艳的漂亮背包,从街道的那边慢腾腾走过来。她身上穿一件酱红色牦牛绒大衣,脚上穿一双黑色高腰长筒皮鞋,头上围一条天青色鸭绒围巾,手上戴一双杏黄色针织手套,她简直把自己包裹在动物毛皮中。
这一刻,她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李臻远远看见了我,她那双宝石般亮丽的眼睛,闪烁丝丝惊艳的斑驳的色彩。她先是一怔,漂亮的背包一个漂亮的飞旋,便抱怀里了,腰身轻扭,然后一跺脚,小跑过来。一到我身边,她毫不顾忌的摘下手套,伸出双手轻轻捂在了我冻得生疼的脸上,她整个人就像贴在了我的怀中。这样子,我只好僵直站住,一双手臂无法向后不敢向前,只能无措的向两边伸展开去,担心触到她那闪了我眼珠子的小蛮腰。这样的,我就像一只冻僵的公鸡,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哦”了一声。那一声“哦”刚喷出嘴巴,就被寒风刮走了,连一丝薄明的轻雾都没留下。
李臻一双温软如玉的小手慢慢向后游走,终于捂住了我冰冷的失去了知觉的一对耳朵,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游曳到了颈项上,她真的搂抱住我的脖子了,俏丽如画的脸庞轻轻的贴在我胸膛上。我就抱着她了。有那么几分钟,她安静的伏在我怀中,一动不动,我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吐气如兰,娇喘兮兮。那一刻,我相信这样的画面,是一副动感十足、形象感人的油墨画,可惜没有人来照相,然后发表在什么杂志上。
美在生活的一瞬间,美在不经意的时间里。
可惜没有人注意,除了艺术家。
我应该激动的,可我没有,而是手足无措,伸手拥抱她不对,不抱也似乎有点不妥。就这么站了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左右吧,她的手臂抱着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的呼吸渐渐紧促起来,几乎要喘息起来。我只好伸出手,把她从我的脖子上抱下来,放到马路边一块干净的雪地里。
风,暖和了吗?
我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衣服买好了吗?为什么不等我,我答应你了,不见不散?”我语气生硬的说,受了这么多冻,吃了这么多苦,发点火是应该的。发火归发火,我还是从她背上摘下背包,背自己背上。
“怎么这么傻啊!”她缩了缩脖子,一阵风吹过,卷着雪粒儿,漫无目标的飘,打在脸上,生冷的疼。她撅着嘴,似乎要抱怨什么,但那两个明亮的眼睛暴露了她心中的喜悦,终于一个似嗔似怜的微笑后,踮起了脚跟,把那条天青色围巾围在了我头上,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温暖就从她那边传到了我这边。
李臻是在我和付捷坐进出租车那会儿出的校门,跟谁赌气似的一个人在解放路逛来逛去,一间间店铺里进了出、出了进,一件衣服,挑了十几家店铺。她说,她好几次想到这边十字路口看看的,想验证我是否真的会来,但自尊让她挪不开脚步,心在这边,脚步却迈向另一边。刚才看见我在寒风中哆嗦,她的那颗委屈的心顿时化了,所有的不快都云消雾散了。
“我答应你了,一定来。”我看她要落泪,抽出纸巾替她擦了眼角。马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却都一脸茫然,偶尔会把无神的目光向这边一瞥,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开,人们都一副忙碌的样子,他们忙些什么呢?天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我握住李臻的手,轻声说道:“好了,回去吧?哭鼻子就不好看了,还要收拾行李,晚上要乘火车的。”
她嫣然一笑,不好意思似的瞄我一眼,却又落落大方的挽住了我的胳膊,走几步已笑语盈盈,开始喋喋说什么好玩的事。
真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幸有微吟可相狎。
随她吧,我俩像一对热恋的情侣一样走在雪色的路上。
火车的长鸣划过了夜空,渐渐把西京远远甩在了身后。因为空旷,长鸣更显凄凉悠远。
窗外夜色已浓,云朵悄悄散开。
天际、星空、落雪的山峦沟壑、结冰的大河小溪,……都让冷色冻住了,无缘无故的叫人惆怅伤感。娇白的月光也失去了昔日光华,瀚海星色如珠,就像打着寒噤的孩子们的眼睛,眨得叫人晕眩。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没有一丝生机。千里关中平原,如静怡的荒原,火车就是蜿蜒腾飞的蛟龙,乘夜破风前进。
车厢里暖色熏人,乘客挤满了所有的座位,连过道里都是人,一言一语叠加起来,吵闹声要掀翻了车盖。只有在火车上,你才能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人满为患,才能真切感受到中国人的生育能力有多么的强。计划生育不抓不行啊。我和李臻,还有她的几个乌鲁木齐老乡朋友坐一起,先喝了一会儿啤酒,火车穿过第一条隧道时,有人已喝多了,渐渐声音吵闹起来,开始畅想第一个大学假期回到家中的温馨。有人开始规划第一个寒假里该见什么人,亲戚,老师,当然还有那些思念了半年的女同学男同学,我才知道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原来人人都有一个深藏心底的她,那是他一段美丽绚烂的历史,浓墨重彩。
李臻就在我身边,一直安静的坐着,俨然一个窈窕淑女,这跟她往日的性格有点不符。她不动,我便不敢动。
只有火车在动!
火车碾碎了她的寂寞,在最热闹的地方。
我悄悄问她:“马上回家了,为什么不高兴?”
她斜目一瞪,似嗔不嗔,还在我惶恐不安、手足无措之际,却又低首顺眉,明眸顾盼,妩媚一笑,我就呆住了。一会儿她给我剥来一个橘子,换做满面春色、笑语盈腮,掰开橘子一牙一瓣的递给我吃。她自己削了一个苹果吃。
那边她的几个老乡朋友开始大声招呼玩扑克,李臻说:“你们玩吧,我和程寒雨说会儿话。”
我是想玩扑克的,火车上长夜漫漫,唯有扑克作伴,时间就能过得快一点。听她这么说,只好打消了念头,我俩跟邻坐她的朋友们换了座位,那边就凑成一桌六个人,热火朝天的打起新疆双扣。我不知道这种两副扑克凑一起的玩法为什么叫新疆双扣,为什么不叫陕西双扣或者甘肃双扣?难道是新疆人发明的?问李臻,她嘻嘻一笑,说不知道,“你问这做什么,管它什么双扣,玩高兴就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