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间已近中午,旅途劳动被回家的温暖一扫而光。
阳光懒洋洋洒满客厅一地,窗棂下一盆君子兰开着洁白如雪的花,叶片肥硕得叫人看了担心,它要因为营养过剩患上肥胖症的吧。院子里铺了暖黄色鹅卵石,既整洁又温馨。几个房间地下也铺了素红暖色的地板砖,拆换了以前是青砖,格调立即提升了一个档次,家中显得气魄了不少。
母亲一个人在家,我推门进去时,她正忙着收拾过春节的菜水,晒制腌肉,泡制酸菜,蒸馒头炸油饼,一个人做几样活。母亲就是这样精明强干,别人家女人三五天的活她一天时间就能干完。我轻轻走进去,到了她身边,她还在埋头忙,竟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我喊了一声娘,她才直起身,然后就是一声惊呼,眼睛瞪的大大的,仿佛儿子是从索马里来的,还活着。
母亲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一双手,那双手是那么的粗糙难看啊。她又撩起围裙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大概看见久别的儿子激动了,母亲光张嘴巴不说话。我搀扶她进了客厅,叫她歇歇脚,给母亲倒了一杯水,然后打开背包,取出一件女式鸭绒暖衣,解了母亲腰间的围裙,替她披身上试试大小肥瘦。那羽绒服看着大了一点,我惋惜说怎么会肥了大了呢,我熟悉母亲的身高胖瘦啊,专门找了个跟母亲身高胖瘦差不多的女同学试穿了买的。母亲却格外高兴,穿着到大衣柜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掀起领子试试,口袋里摸摸,说道:“我穿宽大了点,这颜色这款式紫嫣穿正合适。”说完了,就脱下来,仔细折叠好,小心的放进衣柜里。母亲闲不住,这就打了盆水参和了热水端进来,捧着香皂伺候我洗脸。我说我自己来吧,母亲说:“歇会儿吧,这一路火车汽车,够辛苦的。娘这就给你收拾吃的。”
我看见母亲割了一块腊肉进厨房,知道她要做猪肉炖粉条子,那是我最爱吃的。母亲喜欢看我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她说看我吃饭就是香,看着儿子吃饭她自己也能多吃几口。虽然我没感觉到饿,但我还是打定主意,要狼吞虎咽一番。
吃饭时,我才问父亲身体好吗,问紫嫣放假了怎么不在家呆着,胡跑乱跑做什么?我的感情迟钝啊,这时才想起父亲和妹妹,这要是叫紫嫣知道了,不抱怨我才怪呢。
母亲先说她的女儿紫嫣。
母亲说紫嫣最近忙得很,跟她几个同学一起,每天到文化馆学画画,她最近喜欢上美术了。我们县文化馆那位李馆长,是我们县里大大有名的画家,尤其擅长画老鹰和驴子,都获得过省里的大奖。他每年寒假暑假期间都会举办美术班,招收十几个学生来教画画,也是个创收挣钱的机会。母亲说着话已取来两副紫嫣的作品给我看,我放下筷子,拿过画来看,一副画画的是几只小鸟站在枝繁叶茂的树枝上,右上角题写几个字,“燕子闹春图”。那枝干绿叶有点意思,只是那鸟雀怎么看不像燕子。我哑然失笑。再看第二副画,画的是一头驴子饮水,怎么看怎么别扭,没一点驴的样子,不过驴蹄下一眼泉水,颇有几分神韵。
我“呵呵”笑了几声,母亲问我笑什么。我说:“紫嫣真的没一点点画画的天赋,别再浪费笔墨了。”母亲举着画瞅瞅,说道:“画的好看呀,花花绿绿的,可比杨老师画的好多了。”
母亲总爱拿我们的长处比较别人的短处。
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才说到了父亲。
母亲说,父亲这半年就没清闲过一天,先忙秋收的事,各乡各镇检查冰雹洪涝灾害,再忙退耕还林补助款的事,省里市里跑了七八回才要回来一笔钱,又一个乡一个村的去督促给老百姓发放到手里,严防死堵害怕出纰漏,结果还是出了问题。有个乡政府擅自挪用了老百姓的补助款,老百姓上访了好几次,还掀翻了乡政府的车,县里派父亲蹲点排解了十几天才平息。巧合的是,那个乡的乡长正是杜胜友同志。这家伙现在是仕途一路畅通啊,三年两个台阶,由一个普通干部升到乡长宝座上,前途不可限量啊。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气极,向县委建议撤换了他,不知道他找了什么门路,县里的主要领导居然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就是不换他。为此杜胜友还在人众场合骂了父亲,连他那个漂亮的老婆柳春晓都给县政府写信,举报父亲跟一个女大夫不干不净。县里派人去调查父亲的桃色事件,却把乡政府挪用百姓补助款的事放一边了。好在那个女大夫打死不承认,常占美的父亲也讲义气,写了份书面证明,证明父亲和那女大夫绝对青白,母亲也坚决的站在父亲这一边,才没把事情闹大,调查只得不了了之。紧接着,按照县里的部属要求,父亲带上农业局的干部们下乡推广科学种田,学习平凉庄浪县平整土地的办法,要把全县搞成水平梯田先进县。除了杜胜友任乡长的那个乡,全县其他乡镇都行动起来,据说现在已平整出了上万亩,形势喜人。最近全县下了几场暴风雪,南边的几个乡镇都成灾了,听说有些地方牲畜都冻死了,县里责成父亲下乡抗灾,他没推辞就带人下去,已两天没回家了。母亲说父亲其实不分管抗灾赈灾工作。
我觉得可笑,是觉得父亲可笑,他老了忽然责任心强了。他这种人其实不适合当官的,首先是他没学好厚黑学和人际关系学,这两门学科是为人处世、职场交际、升官发财的必读教材。我虽年轻,但从读历史书我就知道,当官的最佳秘诀就一个字:“混”。混好混不好,就看你的悟性了。
和女大夫,……哈哈!
最后母亲和我谈到了杨老师,因为我想起了小荷,便问母亲这半年见过她没有,不知道她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
母亲眨巴着眼睛看我,对我一进家门就问起杨小荷,却没问候舅舅很不满意,耿耿于心,她老人家很想发火,终于还是忍住了,叹了口气,说道:“十月初一和你爹,还有紫嫣我们一家子回老家给你奶奶送寒衣,庄子上见过一面。小荷这孩子竟是个苦命人,读书读魔怔了。你小叔说这孩子怕是得精神病了,我看着也像,浑浑噩噩的,日头下不敢走道儿,怕见人似的,话也说不清楚,紫嫣说那是读书读得脑神经衰弱了,可怜见的,好好的一人姑娘,光光鲜鲜的,就这么毁了,造的什么孽呀。”
我一个哆嗦,筷子“哗啦”一下掉地上,顾不上捡起,连声说怎么会这样,责怪母亲说:“娘,这种话千万不敢胡说,不要因为我考上大学小荷没考上就看不起人家,嫌弃人家。小荷聪明,补习一下明年肯定能考上的。”母亲不高兴我这样说她,我的话才落地,她翻起白眼,嗔道:“真叫紫嫣说准了。小荷十月底到县医院诊断病,我去看过,犯病时连她娘都不认识了。一天到晚嘴里尽管嘟嘟囔囔说个不停。那时我和你爹就叫紫嫣写信告诉你,死女子不听话,还说这事她不干,要写信叫你爹写去。还骂我和你爹嫌贫爱富,嫌弃人家小荷是农村女子,考不上大学不配跟我儿子交朋友。这是什么话,娘是那样的人吗?娘从小就喜欢小荷这孩子,乖巧伶俐,巴不得她跟你谈朋友呢。可是……儿子,话又说回来,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那病,看着是治不好了的,唉,咋说呢,要是治不好拖累人呀,一辈子的事呀。”
我无语了,我瞬间明白了小荷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的心仿佛石盘掉进大海,直往下沉,却看不到底。我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整天的嘟嘟囔囔?都嘟囔些什么呢?我该去看看她的。我忙给母亲道歉,说刚才那话是急不择言,并不是抱怨她老人家,“我想去看看爷爷,再顺路去看望一下她。”
“你爷爷去世了。”母亲秃噜一句。
我就彻底傻眼了,“啥时候的事?”
一块肉堵在嗓子眼里,我咳嗽得厉害。
“上个月初十。”母亲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会我真的发火了,狠狠地说出这句话。母亲歉疚的一笑,说道:“我和你爹想告诉你,是你爷爷临终时交代不要告诉你,说娃现在是大学生,程家门里第一个大学生,了不得,叫你好好学习,多长本事,将来要干大事情的。”
我想起来了,上月里哪一天,我梦见了爷爷,雪白的胡须,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笑咪咪的,老太太似的抿着嘴巴对我说:“寒雨,爷爷这就走了,你好好学习,多长本事。”醒来就一身汗,当时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恶梦,并没有在意,第二天随便的跟杨思宇说了,他说梦有时候很灵验的,写封信问问吧。我向来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表哥大战神汉的故事证明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鬼神,一个梦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忙着期末考试,渐渐忘了。这时算计时间,大概正是那时候。爷爷是来向我告别的,那句话竟成了他说给我的最后一句,而且是在梦中。第一行眼泪落下时,我又想起半年前暑假时,爷爷说过我再见不着他的话,多么灵验的预言啊。我开始抽泣起来。
这一次,我没能狼吞虎咽的吃完猪肉粉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