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滑稽的事落幕了,我回头重新读了那几篇文章,怀疑常占美那几篇东西,不是他自己写的,他那点能耐我清楚,写不出这么高水平的文章。把这想法说给尹子奇听,他听了瞪大眼睛想一阵子,兴奋的冲出宿舍,跑历史系找人打听。晚上回来告诉我:“还真叫你猜对了,常占美的文章是他们系另外一个学生写的,常占美付给那人每篇文章两百块钱,算是辛苦费。”
哈哈,原来如此。
可我又有点可怜起常占美来,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写什么文章,投什么稿子,害得他丢人丢脸的。
没想到尹子奇在我议论常占美文章的基础上,写了一篇《论大学生操守》的文章,批评大学生抄袭论文,请人代笔发表文章等丑恶行径。这时候写这样的文章,而且是我们宿舍的人,任谁看了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显然有点挑衅的味道。果然,文章在校报刊登后,常占美立即回写了一篇,驳斥了尹子奇的观点。这下校办那位何主任不高兴了,也发表一篇,说大学生就学术问题可以讨论,但绝不提倡互相攻讦、侮辱谩骂之现象发生。何主任有点马后炮了,因为尹子奇已经大大的出名了,他原先写诗,现在既写诗又写散文,终于挂上了西京大学“才子”的头衔,在女生面前很有面子。这头衔原本属于我们宿舍四个人,同学们给我们宿舍起了一个富含诗意的名字,“四才子精舍”。只是我们三个极力拒绝,现在尹子奇一枝独秀。
我劝尹子奇说:“才子不好当,还是低调点好。”尹子奇不以为然,大度承担,坦然处之。这叫齐树柏有点看不惯,已经在我面前几次说尹子奇的坏话了。
我没理会齐树柏,我也不关心尹子奇。
几天后,尹子奇小心翼翼向我套近乎,无缘无故给我一个微笑,主动给我泡茶倒水。我就知道这家伙又琢磨什么坏事儿了。这次我多了个心眼,小心翼翼应付,抱定他不说清楚我绝不掺合的宗旨。然而一连几天,他始终只办事不说话,他不急我倒急了,就在星期那天五晚上,齐树柏杨思宇出去干各自喜欢的事去了,付捷回咸阳的家,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忍不住问他:“想干什么?说吧。”
尹子奇看我开了口,喜滋滋跑去买了一堆东西,还有啤酒,我毫不客气,能吃的吃了,啤酒也喝着,面无表情的看他,想着他会出什么幺蛾子,琢磨怎么对付。尹子奇嘿嘿的笑,给我撕扯一块卤猪蹄塞手里,说道:“那件事兄弟对不住你,没想到事情会搞得那么大,把记者都招来了,真对不起。”
我脸色沉沉的说道:“有事就说有屁就放,别婆婆妈妈的。”
尹子奇挤我身边坐下,替我倒了一杯啤酒,一脸坏笑的说道:“昨天我和王北海辅导员见面,他说咱们那事其实学校领导并不怎么反感,张煜副校长特别指出,我们的事不但没影响学校,反而提升了学校的声誉,把阿娟跳楼自杀的事儿给压了下去,为学校办了件好事。现在连北京那边的什么专家都知道了,写信询问这事。张煜副校长说了,常占美本来就是学历史的,如果论证兵马俑头像上的字属实,不就是一大发现吗?还说什么科学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论证,我们几个提出反对意见,也是学术上的互相争鸣,有益无害。”
我一怔,慢慢喝一口啤酒,小心看看尹子奇的眼神,掂量他这话是真是假,王北海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告诉尹子奇呢?他不是说我们破坏文物吗?由此及彼,想起常占美进大学的缘由,不就是什么副校长吗?我忽然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
“就为这事儿?”我说道。
他要倒酒,我说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尹子奇不同意,态度坚决的又倒了一杯,举起杯子,要跟我碰杯,我神魂迷失,竟不自觉的举起酒杯跟他碰了,看他一口气灌下去多半杯,只好跟着多喝了几口。听他说道:“也不全是,历史系表彰了你那同学,听说还要推荐他上研究生。兄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辛苦搞来的东西成就了常占美,这心里不得劲儿,亏得慌啊。所以想请你再次出马,你是福将,领着弟兄们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好有机会上个研究生,将来有个好出路。这社会,学得好不如分得好,干得好不如折腾得好。”
我立即释然,半杯酒一口喝下去了,拍拍尹子奇的肩膀,说道:“说得对,有什么目标了吗?”
尹子奇左右瞅瞅,虽然明知道宿舍里就我们两人,他还是扫视了一圈,说道:“我想办个文学社。”
我一笑说道:“那你就办去嘛,找我做什么?我又不跟你竞争这事儿。”
尹子奇说道:“你听我说嘛,这事最简单,也能立马见效果,系上领导眼前先露个面,混个脸熟,再等机会,一炮打红。”
我“噗嗤”一笑,心想这人贼的很。我就说:“好主意,我一定支持,你先搞个方案报给王北海辅导员,听听他的意见。”
尹子奇大喜,抓起酒瓶倒酒,说道:“就这么定了,晚上不睡觉也要搞出一个方案来。”
我笑道:“那倒不必,明天是礼拜六,老师们休息。”
那天下午,我在教室里学习,当然,我没有学习《公司登记管理》和《个体户登记管理》几门课,那些玩意儿怎么能坐教室里学呢?我怀疑编辑这些书的人跟我们校长有什么关系,才能把这样的书作为教材推到课堂上。不过我也没看小说,我在认真读《消费心理学》。我学习这门课的原因很简单,就两条,一条是这门学课的老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上课;另一条是她讲课引经据典,活泼有趣,常拿女人爱美的事做例子,分析人的消费心理,又从人的消费心理延展开来,分析人的性格命运。性格决定命运,这是她最爱讲的一句话。她的课不但我爱听,我们班人人爱听,只要是她的课就没人请假旷课。
看了一阵子书,刚准备写笔记,尹子奇兴冲冲进来,屁股还没坐稳,就塞给我一份材料。我看一眼知道是他那个关于成立文学社的计划方案,还是我帮着修改的,不过这时上面多了几行签字,是王北海的,写着:
“这是搞活大学生文化生活的有益的健康的创新之举,班委会要坚决给予支持和指导帮助。王北海。”
还真有好事的人?想了想,我便对尹子奇说:“既然辅导员批准了,你就放开手脚去干,晚上把全班同学叫到教室里开会,你自己选人手,挑几个能干会干的一起干吧,总之这事你抻头负责,大家一切全听你的。”
尹子奇感激涕零,我等他掉下几滴眼泪的时候,他却说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我听了立马头晕。他说:“请你找找系主任,批一点经费吧。”
我确信,有些事是不能随便掺合的,我一个小小的班长找人家系主任要经费?你让村长找县长要钱试试看。我极其坦诚的告诉他:“这事你还是去找辅导员吧,我办不了。”
尹子奇无声一笑,说道:“早就提防你这一招了,我已报告过辅导员,王北海说系上的吴主任最欣赏你,只要你程寒雨出马,要个三千五千不在话下。我大概算了一下,有这五千块钱打底,一期刊物一百份,一份十块钱,加上其他零碎用品十五元封顶,足够办二十期的,这一学期咱们就能过得轰轰烈烈的了,嘿嘿。”
我冷冷说道:“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再不理尹子奇,低头开始写笔记,我自信自己学习上脑子聪明,记忆力超强,一篇文章看上一到两遍,虽说不能倒背如流,至少能记住一些关键内容,这会想了半天,却越想脑子越乱,仿佛脑子里面是一团浆糊,什么消费需求,什么求实心理,什么求美心理,什么从众心理,什么攀比心理等等,统统忘到爪哇国去了,一时气急,一把甩下钢笔,冲还在身边磨蹭,一脸讨好神情的尹子奇喊道:“你他娘的,还坐这干什么,我又不欠你的钱。”
这家伙竟然是个二皮脸,挨了骂还笑,死皮赖脸的说道:“你答应找吴主任,我就告诉你一条消息,咱们等价交换。”
我喊道:“不听。”
尹子奇“噗嗤”一笑,说道:“还是告诉你吧,这事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告诉你,却又怕你伤心,没敢说。自从你跟付捷好上后,李臻寂寞孤单,竟性情大变,自轻自贱起来,听说她最近跟那个乱源祸根,哦,就是那个乐队队长郑焕如,他俩竟然好上了。想想吧,郑焕如是什么德行?阿娟就是前车之鉴,李臻这不是做贱自己吗?你说你跟杨思宇关系好,我看未必,这么重要的消息,杨思宇告诉你了吗?没有,是吧。唉,可惜了呀,早知如此,我该坚持,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李臻也不会遭遇非人。我担心,下一个跳楼的会不会是李臻呢?多么风姿绰约的一个美人儿,顿时血肉模糊,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哪。”
我忽然呆了,跌倒在凳子上,感觉地球的引力在漫漫膨胀,要把我吸进去,眼前一片模糊,看见尹子奇两个脑袋不停的晃动,嘴巴还在不停的说:“当时看你对李臻感兴趣,兄弟自愧不如,甘愿投降认输,成人之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我似乎要散架了,吐着粗重的气息,求他:“别说了,明天我去找吴主任,一定帮你要到经费,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尹子奇大喜,攀着我的肩头,笑着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的我都答应。”
我缓缓说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李臻。”
我希望约李臻出去转转植物园,听说植物园里的牡丹开花了,已是满园春色,顺便说说“乱源祸根”的事。
自从开学那天在235宿舍,我和付捷一个热热的拥抱,确定恋爱关系后,李臻就不理我了,即便偶尔她和我不得不单独相处,她也故意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即便我低声下气的给她说话,她也是冷冷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时有同学在场,她也不顾及我的情面。这些事都情有可原,我只当是爱得越深恨得越深,可她怎么能跟那个“乱源祸根”郑焕如那样的情场杀手谈恋爱呢?这不是自己做贱自己吗?不,换句话说更贴切,她这不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吗?我几次约她,她开始不理不睬,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后来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她说:“我跟你出去逛公园,郑焕如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郑焕如!”听听,叫得多亲切,她跟他什么程度了?
我眼圈红了,揉着鼻子走开。我没注意到,就在我转身走开的刹那间,李臻在抹眼泪,把一本书一页页撕碎,扔掉,大风卷起纸屑,散落了一地。我回到宿舍,从皮箱里取出一条围巾,那是去年她在解放路十字路口围在我脖子上的,那围巾还散发着她的味道。我看着它,就是看见了她。
我想,把它还给她吧。我不知道,我的泪,一滴一滴,悄悄落下,渗进了围巾里,柔和了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