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常占美去了一趟金城,身后跟着四辆大客车,那阵势相当大,拉风的很。我原打算叫上王百生一起去,我发现这是个精细的人,拉上他跑跑腿便当一些,王白生却说他这辈子最怕进城,进了城连厕所都不敢上,他叫我全权负责,看来他对我还是很信任的。车队路过县城时,常占美想拉上董洁茹一起去,他说董洁茹就在县城什么学校当老师,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没认真听,所以没记住是哪所学校。我坚决不同意,为此还跟常占美吵了几句,直到我真的发火了,要把他赶下车时他才闭上嘴巴。
一路走,只见黄土漫山,星星似的散落几滴绿,几株白杨没一丝生气,难看得叫人伤感。常占美和我挤在一辆车上,那位司机师傅几次赶他乘后面的车,他哪里听得进去,一路又说个不停,唠叨个没完,一会儿骂张煜副校长,一会儿骂姜玲玲,就是那位他大学时的女朋友,他又气又委屈的问我:“你说说,寒雨,人怎么这么绝情,两年的感情说断就断了?什么社会什么人嘛。”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司机师傅“呵呵”笑了,说道:“谈恋爱嘛,谈谈就完了。这社会怎么了?人们有钱有吃有喝,遍地是生意,只要你勤快,几年就发了。小伙子还没睡醒吧,一天尽想着爱呀情呀的,那能顶饭吃顶钱花吗?男人女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睡不上了想,睡了就没意思了。”
“精辟!”常占美喊道。
我觉得没劲死了,什么睡呀上呀的,没感情,睡了更没意思。我忽然问常占美:“你把姜玲玲睡了没?”
常占美扬了扬脸,得意的说道:“睡了,不睡吃亏吃大了。”
我替司机师傅点了烟,也给常占美发了一支,三个人烟雾缭绕中扯闲话。我眯上眼睛,想打会儿盹,听常占美绘声绘色给司机师傅描述如何他“睡了”姜玲玲,我为姜玲玲感到惋惜,她的耳朵烧不烧?一时也想起了遥远的那个她,不知她可好,那么,就叫天际中那一朵五彩云朵,捎去我的问候吧。
到了金城,找到董辉,父亲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他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随便寒暄几句,便跟着我们一起去看货,无非是莜麦子面、荞麦面和扁豆子,都是高家寨子和李家店老百姓一年的收成。王白生是个仔细负责的寨主,他竟不怕辛苦,盯着大家,一粒一粒的精挑细拣,莜麦荞麦都磨成面粉,扁豆子打包装起来,都是一斤两斤的小布袋,女人姑娘们小针细线的缝补起来。那莜麦子面荞麦面也是十斤二十斤的小布袋子。董辉拍着面袋子,笑呵呵说道:“呵呵,终于闻到老家的味道了,小程,你是不知道啊,叔叔我小时候,全靠这莜麦子面荞麦面养活大的,这几年什么没吃过,什么都不馋,就谗咱们老家的这一口杂粮啊。”我刚要说话,常占美抢我前面,笑着说道:“这有什么,董叔叔要是喜欢吃,我每年给您弄几袋子送过来。”我以为董辉和常占美认识,谁知道常占美才说完,董辉笑着问我:“这位小伙子是谁?”
我“噗哧”一笑,常占美一脸臊红,我介绍道:“董叔叔,这位是洁茹的同班同学,叫常占美,也是我大学校友。”
董辉“哦”了一声,跟常占美握了握手,又朝身后招了招手,一辆丰田小轿车停到他面前,车窗缓缓打开,董辉朝司机说了几句话,那车“呜”的一声,飞驰而去。董辉这才转身,领着我和常占美走进一家酒店,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小伙子门口迎住,毕恭毕敬的,领我们进了一间包厢,这就喝酒吃饭。我想叫上几位司机师傅一起去,董辉交代那个小伙子,司机每人给一百元钱,叫他们自己外面吃去。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是董辉的秘书,当老板就是威风,不过我想起了付捷的舅舅,他身边的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董辉跟他比,还差那么一点。这时董辉又打发那小伙带人替我去办事,我谦让说怎么好意思,又麻烦人家。董辉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你父亲是老朋友,你又跟洁茹是同学,前头我的那个司机已经赶过去看商家去了,他这边只需把货送过去就行了,他地理也比你熟悉些,你就安心坐下吃饭。”我只好坐下,不到两个小那小伙子回来了,交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几万元都在里面。事情办得这么顺利,我的心情自然很好,感激董辉不已,便放开肚皮陪他喝酒。然而我高估了董辉的酒量,我还没喝过瘾,他已经要醉了,没大没小的说胡话,当着我的面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又是一连串的醉话胡话,说什么“我对这个女婿很满意呀,我家洁茹眼光不错啊”,连亲家都叫出口了,对我那是极尽热情,却对常占美不太理睬,只交代了一句,小常你随便吃随便喝。
然后,常占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看来,今天晚上只好住在金城了。董辉被他公司几个人抬了回去,我扶着东倒西歪的常占美,大街上走来走去,就为找一家便宜点的宾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进去了又跑出来,我被房间里满地满床满桌满沙发密密麻麻乱爬的蟑螂,弄得胃里一时翻江倒海起来,马路边抱着电线杆子吐了一阵子,吃下去的东西,干净利落全倒出来。吐完了继续找,又转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好歹就是这家了。那宾馆里什么气息刺激人的眼睛鼻子,一进门,我就开始打喷嚏,一打就停不下来,只好从总台那边开始,一路打进房间,惹得几个不大漂亮的服务员,“咯咯、咯咯咯”,下蛋母鸡似的笑个不停。
那笑声惹得常占美说了一楼道醉话胡话。
我开始讨厌住宾馆。
回到房间,将死猪一样的常占美扔到床上,伺候他睡好躺舒服。这才洗漱一番,回到床上,打开电视机消磨时间,全国一半电视台都在播放《西游记》,还是睡觉吧。才迷迷瞪瞪将要入睡,常占美酒醒了。我宁愿他醉下去,因为这家伙一醒过来,就一个劲的要我陪他出去洗脚。真他娘的,一双臭脚丫子用得着这么折腾吗?洗手间搓巴搓巴不就行了,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他就笑话我不懂情趣不会享受。他说道:“现在城里人最流行洗脚的,尕姑娘小手这么一按摩,简直舒服上天了。”他那淫兮兮的样子真叫人恶心。他搬起自己的脚丫子,指着脚底板随我说,人的脚底板穴位最集中,管着人的五脏六腑,按摩按摩对身体有好处。我大笑不止,想起去年西京城流行洗头,洗头房一家家开业,说人的头部穴位多,按摩一下有利于健康,孩子考大学,进考场前家长拉着孩子去洗头做按摩。今年金城里风气为之一变,改洗脚了,不知道明年又会流行什么?城里人就喜欢折腾事儿。
常占美不理我,骂一句死脑筋,起身出去,我才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他大汗淋漓的跑回来了,一言不发几把脱下衣服去洗澡。我问他这么快就洗完脚了?他说没洗成,洗脚屋里人多的排队。我说那就等等嘛。他说不想洗了,那地方脏乱差,哪里是洗脚屋,简直是炮房啊,那里的姑娘都是小姐,说洗脚人家就不搭理你,说打炮就带进后面一间屋子里,门开着就干那事儿。
我想象,屋子里一对男女大干快上,门口一群人排队,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问他:“你干了?”
常占美开始洗澡,喊道:“你把我当牲口了?”
第二天早早的赶回乡政府,大院里气氛不一样了,每一位看见我的人,目光里透着奇异的光,有的冲我伸起大拇指,喊道:“程寒雨,不愧是程县长儿子,就是了不起。”有的却躲着我走道,仿佛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会影响坏了他。最重要的是,杜胜友见了我不再点头,也不再主动问好。我还想向他汇报工作,撵着赶着问候他,他也爱理不理,眼睛看向天空,好像天空中那多黑乌乌的云彩,比柳春晓的脸蛋还吸引他。我莫名其妙,再想不起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还是老邢关心我,偷偷问我:“你去金城的事,向杜书记汇报了吗?”我拍一巴掌脑门,说没有。老邢摇了摇头,说道:“小伙子没经验呀,你这不是给杜书记难堪吗?小伙子记住,工作上不怕犯错误,就怕你比领导强。”
姜还是老的辣,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若有所思,出了一身冷汗,连老邢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这事办的,太疏忽大意了,帮助高家寨子和李家店百姓买农副产品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没向杜胜友汇报,开始不汇报是怕他反对,担心他嫌我多事,批评我不务正业,王百生知道了必定要打退堂鼓,他不干我没法干,那就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可是,至少应该在去金城之前,向他报告一下,回来时也应该给他带点礼物来。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他大概以为我是想出风头,还捎带着想压他一头,卖弄自己人脉广似的。倘若县里的领导知道了,他这个书记脸往哪儿搁?
老邢一席话,叫我明白了,干工作其实就是玩心眼,不在干了多少事,在于叫领导感觉舒服,领导说你行,你就行,领导说你不行,行也不行。可惜我的心眼太实诚了,教训深刻啊。
常占美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张报纸卷了李家店村民们的钱,喜滋滋回去向老百姓表功劳,我想,大概他还惦记着老百姓的下蛋鸡吧。这次我多了个心眼,叫王百生和村委会那个会计来乡政府大院,拉上乡政府的会计一起算账,然后当着乡政府会计的面,把钱交给村会计,再叫他回去发给大家。
乡政府大院里的职工食堂早就撤了,现在干部职工自己弄饭吃。大院里还是老样子,还是以前的那几排房子,一人一间既当宿舍又当办公室。我还住后面那一排,不过不是原先的那一间。那时乡政府二十几个人,现在有七十几个,那时院子里冷冷清清,现在热闹的很。
常占美兴高采烈从乡下回来,说老百姓这回看见他比上一回亲热多了,我笑了,说道:“那是,这一回你是送钱去的。”我们俩都不想自己做饭吃,出去街上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吃一碗羊肉面片子,我要掏钱,常占美看来真的转性了,都学会了抢着付账。一时吃饱喝足,慢慢回来,还没进大院,大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喊道:“程寒雨,你女朋友找你来了。”我吓了一跳,想李臻怎么找这儿来了?脸红心跳的跑进去,看见一个人站在我宿舍门口,看见了心凉了,停下跑,慢慢走过去,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找我爸爸办事,为什么不叫上我?”
她不是李臻啊!
来的是董洁茹。
“我还没吃饭呢,可真饿死了。”董洁茹一身苜蓿绿裙装,站在白色墙面下,旁边几棵核桃树挂了鸡蛋大果实,倒显得亭亭玉立,气度不凡,一会儿引来一院子人的目光。我有点尴尬,想找常占美帮忙解围,这家伙偏偏回来的路上,跑进了一家小卖部,说是去买包烟,其实是跟那个娇滴滴的老板娘说话去了。没办法了,只好开门请她进去,倒了水请她洗洗脸,问她:“想吃什么?这儿可不比你们城里,满大街就两家饭馆子,一家卖烧鸡的,一家羊肉馆子,不过味道蛮正宗的,洗了脸带你去,常占美就在羊肉馆子隔壁,咱三个一起聊聊。”
董洁茹洗了脸,包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搓摸着脸上化妆,她身段还可以,就是那张脸不协调,又不善于化妆掩饰,一会儿一张黑皮肤脸蛋一会儿就变成了不白不黑的,就像是驴粪蛋上下了霜,越发看着难过。她还想换衣服,她说:“这里满街都是尘土,几百块钱的裙子弄脏了可惜。”
我可不愿让人看见她进了我的宿舍,换了衣服出去,叫大院里这帮家伙胡思乱想,忙劝道:“没看见大伙大眼睛看你吗,那是看你这身裙子呢,这条街上人们还是头一遭看见女孩子穿裙子。穿着吧,你穿裙子好看。”
她就朝我一笑,嗲声嗲气说道:“真的吗?你说我漂亮?”
我忙说:“穿这身裙子真的漂亮。”
她听了很高兴,梳了头,从一只很漂亮的皮包里拿出杯子沏了茶,却叫我端着,这才出门。刚到院子里,她紧挨着我,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这样子就真的像一对恋人了。我挣了几次没能挣开,索性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谁爱说啥就说啥吧。
常占美跟他的那个大学女朋友姜玲玲断了关系,人家可不愿意跟他来这种鬼地方,他又是个离不开女人的人,到这儿没几天就叼时间往那个小卖部跑,小卖部里老板娘水灵灵一个少妇,男人不在身边,最爱跟常占美掐嘴了。我和董洁茹进去时,两个人已经坐在一张沙发上眉来眼去的调情了。猛然间看见我俩进来,尤其是看见董洁茹,常占美一个哆嗦跳起身,一声“妈呀”,瞪大眼睛叫道:“可吓死我了,洁茹,什么时候来的?是公干还是私情?呵呵,县城的老师就是不一样啊,这身打扮,馋死一街的男人,气死一街的女人,桂花,你说是吧?”
那老板娘叫刘桂花,常占美已经省略了她的姓,直叫名儿了。
刘桂花朝常占美抛过去一个媚眼,嘬着嘴巴说道:“城里姑娘会收拾。”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忙跑出去,站门口喊常占美出来,却听见常占美请董洁茹教刘桂花怎么穿衣服好看,董洁茹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
等了一会还不见出来,我干脆悄悄回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又写了一篇日记,十点多时,常占美和董洁茹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回来了。董洁茹对我的不辞而别大为不满,一进宿舍门就大声抱怨,我忙向她道歉解释,说下午吃了一根雪糕,肚子疼的厉害,早点回来休息休息,问她怎么吃的饭。常占美抢着说道:“我们在桂花铺子里自己做饭吃,炒了两个菜,焖了米饭,洁茹最爱吃米饭的。还真是,到乡里这么久了才吃饱过一顿饭,你说是吧,洁茹。”
董洁茹坐到桌前,那儿我的日记本打开着,我忘了收拾。她刚看一眼,我忙过去合上收拾起,她就一脸的不高兴,嗔道:“多大的人了,还写纯情日记。我说程寒雨,不想见我了说一声,别躲躲藏藏的,有意思吗?走,常占美,今晚我住你那儿,明天我就回城里,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去一趟金城,我爸托人找关系了,过了春节我就到省城上班,小县城我已经呆腻了。我说常占美,这乡旮旯你能呆住,想不想进省城工作呀?找我爸托托关系,说不定能办成呢。想想啊,省城,那是什么地方,黄河岸边听涛声,皋兰山上观明月,多滋润啊。”
她对常占美说话,眼睛却看着我。我装作没听见,回头对常占美说道:“经委老邢宿舍钥匙在我这儿,董洁茹既然想到你宿舍休息,你安顿了她就到老邢宿舍睡去吧。”
董洁茹气得鼻子“哼”一声,扭头不等常占美领路,一个人先出去了。常占美朝我尴尬一笑,说声“我去先安顿了她”,抓起老邢宿舍钥匙急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