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骁下意识道:“许是近日禁中事务繁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芰荷姑娘今日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芰荷抬头看他,宋骁虽然一股文人气,但偏偏一双眼同陛下一样有肃杀之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却替他添上一股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遇到难事。只是近日忽然感?慨,似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长长久久,还是珍惜眼前最好。”
她意有所指,看着宋骁,“新春佳节,没有人会?不想阖家团圆,蔡嬷嬷只是看着凶,其实她心?地柔软,宋大人若是有空,时常来看看。”
宋骁跟随萧北冥多年,从小遭了人牙子拐卖,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熬出来找到了亲娘,却又得知亲娘为?了得到他的下落竟然背弃了恩人,落得了如今疯疯癫癫的下场。
他心?中其实藏着许多事,但却都不能?与旁人道,唯独芰荷,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让人心?安。
宋骁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声道:“恐怕她不会?愿意见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她应当……怨极了我。”
芰荷仰首看他,微笑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怨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宫中如大人一般年纪的,少有如大人一般智勇双全,嬷嬷瞧见,也只会?为?大人高兴。有时人不愿面对,不是因为?怨怪旁人,而是因为?责怪自己。想来嬷嬷也是如此。”
宋骁怔然,他深深看着芰荷,起风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往日都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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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宜锦入了内殿,蔡嬷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卧榻,宋骁虽着人送了汤药,蔡嬷嬷却一口都不进,宜锦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蔡嬷嬷正浅寐,但睡得并不安稳,白发?也多了些?,整个人如枯木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她听到有人进屋,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沙哑道:“是薛姑娘吗?”
近来她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醒着的时候,脑子却不似以?往那般混乱糊涂,她渐渐能?记起许多往事。
宜锦见她睁眼,忙将?她背后引枕垫高,扶她起身,道:“是我,嬷嬷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用药的吗?”
她的语气虽然带些?责怪的口吻,却依旧温柔,蔡嬷嬷那只坏眼早已失了光明,只能?用一只好眼努力看清宜锦,咳嗽几声,道:“嬷嬷老了,不中用了。便是再多的汤药也不管用了。”
宜锦鼻子有些?酸,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她端起旁边仍旧温热的药,用汤匙搅了搅,“嬷嬷这样,宋大人也会?担心?的。”
蔡嬷嬷怔然,她捏紧了被褥,扭过头,“你提他做什么?他没享过一天福,好容易遇到了恩人,我却害了他,我该离他远远的,才?不耽误他。”
宜锦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蔡嬷嬷当初因为?牵挂被拐子拐走的亲子,才?会?被太后利用,做了伤害萧北冥的事,她不见宋骁,一来是怕当年之事连累宋骁的前程,二来也是无法面对自己当初做下的错事。
宜锦缓声道:“嬷嬷,宋大人心?中一直挂念嬷嬷,否则也不会?日日停留在愆阳殿门口不肯进入,您手中的汤药,尽是他亲手所熬。正如嬷嬷所言,他自幼遭逢苦难已是不幸,如今母亲尚在却不能?侍亲,无人可依,也是可怜。”
蔡嬷嬷闻言,那只完好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不愿在宜锦面前失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宜锦手中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然后闭上双眼,低声道:“告诉他,叫他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宜锦心?中无奈,却知道嬷嬷愿意喝药已是极大的进展,她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将?东西收下,低声道:“既如此,我就先行告退,嬷嬷好好歇着。”
蔡嬷嬷见她要走,想到方才?宫中的传闻,她紧紧握住宜锦的手,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嬷嬷,你对阿鲲,到底心?意如何?”
宜锦低下头,被一个长辈这样问,她两颊有些?发?热,良久,她只挤出几个字,“嬷嬷,他待我很好。”
蔡嬷嬷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她咳嗽两声,嘱咐道:“你是个好孩子。阿鲲性格执拗,若他心?有所属,必然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其实心?性不坏,若有哪天他做了错事,别急着放弃他,可好?”
宜锦微微一愣,她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食盒,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8章知知
夜色如?水,即便宫人们在年节时比往日松快些,仁寿宫中却仍旧规矩森严,只?因章太?后一向喜静,不喜人打扰。
瑞栀端了?水盆,打了?帘子出来,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呼出的气在灯火中仍呈烟雾之状。她倒掉盆中的污水,仰首看向深黑色的夜空,燕京上空绽放的五色烟火一茬接一茬,宫墙之外?,是那样?热闹。
她望了?眼自己那只?指头,如?今伤口已恢复如?初,可是有些东西却回不到从前了?,她将之缩在袖笼之下,沉默着返回殿中。
章太?后净手净面后,正跪在内殿佛像下,手持念珠,口中念着经文,旁边随身服侍的是另一个小宫女唤瑞冬。
章太?后眯着眼睛道:“瑞冬,去将上面的供品换了?。”
瑞冬应声退下。
瑞栀这才进了?一步,她默默看了?翘头案上的瓜果,那是她晚间才换的,自从她的手受伤后,太?后娘娘便再也不让她理这些?神佛之事,这些?事都换成?瑞冬去做。
章太?后睁开双目,看了?她一眼,道:“让你?同国公说的事,他如?何答复?”
瑞栀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娘娘,国公爷说,那陆寒宵出身贫寒,当初一路奋力科考才入翰林,但他娶了?薛家长女?宜兰,并不得陛下信任,他一心想要回京,前些?日子已给国公爷投了?信,眼下只?是差个机会,我们若想动?矩州,只?有拉拢此人。”
章太?后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珠串收起,由瑞栀扶着缓缓起身,晚间她仍旧穿着大袖衫,却卸了?妆容,显得比平日苍老几分,“陆寒宵此人,出身微贱,当年若非其?母劳苦持家,他也不会有今日。此人最是孝顺,只?要将陆老夫人掌控在手中,不怕他忤逆。”
如?今朝中武将得受重?用的除了?掌禁军的宋骁,只?魏燎善冲二人,这二人当年在出征忽兰时皆在萧北冥麾下,文臣自有宰执段桢为首,矩州与忽兰接壤,她要扳倒萧北冥,唯有借外?力,如?今唯有忽兰与大燕有一战之力。
“此外?,另有一桩事需你?去做。快到了?捷儿的生辰,哀家近日觉得心里愈发不宁,想去相国寺上香,你?着司设监备车马行装,哀家便去相国寺清修几日。”
当初萧北捷率部被视为叛军,遭到魏燎善冲二人屠杀,可萧北捷的尸首却始终没有找到,随棺木安葬的只?是衣冠,章太?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却仍旧觉得她的捷儿也许并没有死。
哪怕为着心里那一桩安稳,她也要去看看。
瑞栀点?头称是,却又迟疑道:“只?是娘娘此举,恐怕会惹陛下疑心。不如?届时邀薛氏一同前往,只?说是替陛下祈福,谅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章太?后看了?她一眼,不由道:“还是你?想的最周到,那薛氏不比萧北冥无牵无挂,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想想她那个远嫁即将随夫回京的姐姐。”
话罢,她又想起了?什么,笑道:“既然她新入后宫,你?便仔细听着哪日下册封令,届时代我去送一份礼贺她。”
瑞栀袖笼下那只?受过伤的指头动?了?动?,最终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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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宴结束后,邬喜来照规矩给朝中大臣赐膳,到了?宰执段桢时,这人摇了?摇羽扇,神情淡然,笑道:“邬总管请勿急着赐膳,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议,劳烦总管稍后通传。”
邬喜来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且宰执大人向来是最不喜欢下朝后商议政事的,如?今主动?提出,定然是有要事,他一时脱不开身,不敢怠慢,忙叫骆宝领路通报。
骆宝落后一步,伸手引路道:“段大人请。”
皇极殿里伺候的内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杂,行动?间动?静极小,即便是这样?的除夕之夜,几个小内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生恐惊扰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