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闭上了眼睛,半晌,他睁眼望了我一眼,又望了邵波一眼:“你我都有女性亲属,如果,被邱凌虐杀的人,是你我的姐妹,或者母亲女儿,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样看待即将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邱凌?”
他点上了第三支烟,并大口吸着:“邱凌是个极度危险分子,但并不是说我们自己就不能将他提审,不能带他去犯罪现场取证了。目前最终认定报告没出来,我们就有权限领他外出。”
“然后,邱凌企图逃跑,最好是他还袭击了你们中间的某一个刑警。最终,你们鸣枪示警没能将他震慑住后,果断开枪,将他击毙。”邵波一鼓作气说道,“李队,你们海阳市刑警队都是一些好汉子啊!还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血性。”
“这不是血性,这是正义应该战胜邪恶。不可能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可以比我们还淡然。法律是要制裁犯罪分子的,刑法制定出来,就是惩与罚。邱凌可以钻法律的漏洞,远离惩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钻程序的漏洞,让他得到他应该受的惩罚呢?”李昊低声说道。
“快意恩仇,是我们作为刑警应该做的吗?”邵波愤怒起来,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刑警的身份,“如果我杀了人,你就可以因此将我的性命夺走,那么,法律制定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行了,别吵了,怕外面的人听不见吗?”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昊和邵波同时扭头望向我。
我再一次走向窗边,望向幽暗的天空。弯月与星子全数不见了,暗流涌动,一场夜雨似乎随时就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了。
“李昊,你去安排吧!我们去那天我们去过的那片沙滩。”我对李昊说道。
“沈非,你疯了?”邵波站起。
“如果他们真的要开枪击毙邱凌,那么,除非他们还将我与你都开枪击毙,否则,我俩都会将真相告知整个世界。”我淡淡地说道。
李昊摇了摇头,将手里那根烟大口吸入,最终叹了口气:“沈非,我,与我的战友们,我们真心希望你能够将邱凌那阴暗恶毒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揪出来,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你敬畏自己的职业操守。可是,对方是一个双手沾满血的屠夫,那么,你就不能为了帮助我们将他定罪,而做出一点点让步吗?其实,你俩单独谈话时你录下一段对话给我们,都可能成为推翻他即将拿到的鉴定结论的有力武器。”
“李昊。”我打断了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邱凌真的只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呢?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呢?一个完全限制行为能力的病患,他到底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难道你会不清楚吗?”我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医学上精神病的解释,与司法上精神病的解释是不同的。刑法的解释是限制解释,是严厉到近乎于苛刻的。邱凌被捕已经这么久了,省厅对他的鉴定不是一天两天能批下来的,他们所做的工作,相对来说已经足够严谨了。”李昊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李昊,给你的同事们说一声,只要还有一丝丝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沈非,你可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击垮他,让他自己乖乖认罪吗?”李昊回过头来,对着我摇了摇头,“沈非,答案是没有。因为你的内心本来就不如他强大,心思也没有他缜密,毕竟他对这一切已经酝酿了几年。在你俩真正直面交锋的时候,你真正也唯一能够战胜他的武器,是他对于文戈永远的迷恋。而这,也是他挥向你的利刃。”
“你斗不过他的。”李昊叹了口气,“不止我,包括我们队里的其他同志都是这么看的。”
我没吭声,朝着包房门外走去。
39
12:15,我与邵波来到了沿海大道。我们停好车,迈步走上沙滩。夜城市闪耀着华丽的光点,在远处婀娜。邵波点上烟:“真好看,这也是我选择留在海阳市的原因。”
“其实,你应该说是我们选择留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我淡淡地说道。
邵波看了我一眼:“沈非,你外表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但是骨子里的你又比我们所有人都悲观。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不应该是你这样的。”
“那应该是什么样呢?”我看了他一眼,这平日里给人感觉玩世不恭的家伙认真的模样其实挺有意思的。
邵波笑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模样。我认识的心理医生也就你和你们事务所里面那几位,所以,我压根就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师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不过……”邵波顿了顿,“不过就目前看起来,邱凌似乎比你更像一位真正在心理学领域有高度的智者。最起码的一点是,他能够冷静与客观地对待他人生经历的种种,时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而你……”邵波摇了摇头。
我没看他,望向远处天际那涌动的乌云。海浪不大,海风也不强劲。但,闷热的天气,预告着昨天那场暴雨,并没有完全释放开来,并即将再次来袭。
“邵波,其实你说的是对的。”我沉声说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第一素养,便是能够客观地对待意识世界的种种,包括别人的,也包括自己的。但是,人,不是机器,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广阔天地。就算我们心理医生,也无法真正做到因为自己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与原理,就能够绝缘于心理疾病。”
我笑了:“就像一个脑科医生,他一样会头疼。某一个早晨,他端详自己的体检报告时,也一样会发现癌细胞正在吞噬他的生命。他曾经行医的年月里,无数次地安慰过病患,激励对方勇敢面对病痛。但厄运最终袭向他时,他曾经激励别人的那么多话语,对于他自己,变得无效起来。他能够帮助别人,但并不一定能帮助自己。甚至,对病魔了解得越深刻,也让他比别人感受到更多的恐惧。邵波,始终,医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沈非,邱凌懂的也和你一样多,但是他为什么能做到呢?”邵波问道。
“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所认识的这位在你事务所对面开诊所的人是邱凌,以你目前对他性格的了解,你觉得你会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呢?”我反问道。
邵波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里的烟头对着远处弹出,那闪耀的暗红,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湮灭。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沈非,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邱凌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你给人感觉是真实的,尽管你的职业是一位心理医生。而邱凌性格是走向极致的符号,尽管他又是一位看起来很平凡的公务员。”
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这一看法。半晌,我点着头:“应该是这样理解的吧,有种人,天性淡漠。在他人性一步步走向最终形态后,他的世界便会展现出他最为极致的一面。这一面可以是对某些研究方向或者某些他所爱好事物的全身心投入,也可以是对某些他想占有的东西近乎于疯狂的掠夺。所以,社会常规在他看来,变得不算什么了。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对与错,只有最终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邵波却扭头了:“沈非,他们好像来了。”
我转身,望向沿海大道边正在停车的两辆白色警车。前面一辆车里跳下了李昊与另外三个身材高大的便衣刑警,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距离太远,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从后面那辆车里首先跳下的是两个背着枪的武警,接着被他俩拉扯着下车的是依然被镣铐紧锁着、耸肩弯腰的邱凌。这一瞬间,我突然莫名地产生出一种感觉,我竟对邱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亲切感,其中的原因基于文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