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田将那颗苍耳子放到桌面上,似乎这个发现让他找到了岔开话题的契机:“苍耳真是一种极其顽强的植物,真不知道这颗苍耳子经历了什么样的历程,才得以登上这艘邮轮,将要去到遥远的日本安家。你看看它,全身都是锐利的尖刺,应该是它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的保护吧?这样,曾经伤害过它的人和事物,都不再敢接近它。你说呢?沈医生。”
而这一刻的我,目光凝固在乐瑾瑜背影消失的方向,大脑几近麻木。是的,我并没有看见被邱凌碾碎的那可怜女人的颜面,只是通过邱凌的说道与乐瑾瑜穿过的衣服来断定的。之后,赵珂她们想尝试用那些碎片来确定死者的身份,结果发现乐瑾瑜是没有亲人的,一个都没有。我们国家尚不完善的DNA库里,也没有保留属于她的数据。所以,她的死之所以被认定,很大意义上,是我们的主观断定。就算司法最终的认定,那也必须等到她失踪两年后才能出具报告的。
只是,让人不敢联想的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过去。记忆中那背着双肩包面对我的笑脸,是无邪与灿烂的,仿佛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悲伤一般。而这一切,之前我从未了解,也没有试着去了解。
一切,也更加重了那些日子里我的愧疚。因为有些属于她的苦楚与艰难,尽管她从未提起,但都能想象到。她并没有亲人,看似坚强的行进,一路上其实都是孑然一身的,那么,在她心中我所占据的分量究竟几何,不言而喻。而这个拥有足够分量的男人,对她的伤害,自然也会是最大的。
岩田伸出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沈医生,你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失态吗?”
我这才缓缓将视线平移回来,有点木讷地望向他。岩田端起咖啡浅抿了一口,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当日的我死死盯着坐在审讯室里的邱凌一样,害怕错过一丝能够捕捉对方细微动作的机会。
“岩田医生,你觉得我是在撒谎吗?抑或,是我受到刺激后得了妄想症?”我缓缓地说着。很奇怪的是,在乐瑾瑜如此进入,接着背影又如此消失后,激动与沸腾如潮汐,来得很快,退却也很快。我在变平静,脑海中并没有出现自己担忧的狂躁与歇斯底里。
“并不会。”岩田放下杯子。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这也是他紧接着握起了旁边那柄短短的用来搅拌咖啡的金属勺耍玩的原因。
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一刻头顶正好有一群不知名的海鸟飞过,鸣叫的声音有点刺耳。
半晌,岩田放下了勺子:“我叫你沈非吧,这样,我们的关系可以不用那么见外。”
我点头,身体往后靠去,并单手托起头,用一个还算优雅的聆听姿势,望向岩田。
“那好吧!沈非。”岩田也微笑了,“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精卫就是乐瑾瑜。但可惜的是,在我知悉这一真相之前,我已经爱上了她。而我爱上她的主要原因,是她在精神医学与心理学上那让人想要尖叫与欢呼的天才般的想法。”
第四章与魔鬼的契约
精神病院病房那昏暗的灯光下,岩田介居蹲在地上给一位病患用指甲钳修剪指甲的画面本来并不可怕。但让人觉得惊悚的是,他那柄指甲钳的每一次深入,应该都抠进了那位病人的肉里面……
邱凌的来电
精神医学一词源自希腊语的“心灵”和“治疗”,是针对心理疾病的诊断、治疗、预防等,并用以维持精神健康的一门医学。很多年以前,神经医学也在其涵盖之内,得以分解出去后,精神医学与心理学所要面对的患者,逐渐重合。
但事实上,精神医学专业的学生,比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在大学本科时就多上了一年。他们除了学习临床医学以外,还有很多精神病学相关的课程。而心理学专业不学临床治疗,只学习心理学相关知识而已。之后,走出校门就业,精神医学专业的大夫,可以咨询,也可以开药。而心理医生,只能给人咨询。
那么,投入了更多时间与精力学习的精神科医生,是否本就应该是真正权威的呢?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有着诸多争议。国家也一直说要重视精神医学,但目前来看并没有太多动作。相反,心理咨询师却越发成为一个让人羡慕的高薪职业,人们在有了心理问题后,首先考虑的是走进心理诊所,而不是去满是消毒药水气味的医院挂号。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在面对精神疾病与心理障碍方面,坐在我面前的岩田介居,确实要比我具备更多的专业知识与临床经验。
这一刻,他望着我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自然,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点,似乎是在期待我听到他这段关于早就知悉乐瑾瑜真实身份的说辞后,大惊失色的神情。不过,我可能让他有点失望。因为这一刻我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乐瑾瑜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不记得,对我,或许是好事。
或许是吧?我在暗自琢磨。这时,岩田有点不耐烦了。他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沈非,其实我早知道精卫是乐瑾瑜。”
“你做得没错。”我冲他微微笑了,甚至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
“是吗?”岩田讨了个没趣。安院长给他说道的那段故事里,会如何描绘我与瑾瑜的关系呢?校友?朋友?也只会局限于此。她与我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逾越什么。我之所以能够洞悉她对我的情愫,缘由是彼此都有着足够的对于身边人所思所想的观察力。但实际上外人面前,我们不过如此。
岩田不再说话,低头吃他的那份意面。他吃得很认真,也很快,还将碟子上残留的一点点番茄酱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刮走,这是他们那个国家人民的美德之一——不浪费,也务实到极致。最后,他抓起桌子上的湿巾擦了擦嘴,站起,冲着表情平静的我耸了耸肩:“沈医生,你比我最初构想中的那位沈非要无趣很多。真不知道,梯田人魔在与你对抗时,是如何找到快感的。”
“我本来就是个很无趣的人。”我拿起了叉子,拨弄着我的意面。
“或许,你以前并没有这么闷吧?”说完这话,他转身朝露天餐厅的楼梯口走去,“桌上有张我的卡片,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
我依然没有回应,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我如同嚼蜡般吃着我的早餐,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就在这时,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苦笑了一下,寻思着应该是推销电话,在这依靠邮轮接收器导致信号很差的海上竟然还能够遇到,也算是一种有点滑稽可笑的缘分吧!
于是,我按下了免提键,话筒那头并没有出现努力装得悦耳的“您好”声。我先开口了:“哪位?”
还是没有人回应。这时,我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将免提键关掉并将手机拿起放到了耳边。接着,我似乎听到了海风的沙沙声。
“你好,是哪位?”我再次问道。
“听得出我的声音吗?”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语速适中,音调平和,但略微有点沙哑。
我猛地站起身:“邱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