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又是否知道,要躲、会怕的,不止是你一个?
安以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狂躁,这火儿窜的毫无因由,既不是念离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没由来的,觉得窝火。
看着念离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安以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挥手,说:“你走吧。”
念离抬眼看了一眼又犯了驴脾气的安以墨,知趣地离开。
安以墨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远了,才突然觉得这山顶的秋意有几分凉,方才对弈,她是不是也觉得冷呢?
正这样想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凑近,到了安以墨跟前,弯腰捡起一粒粒棋子,置于石案上,而惊人的却是,那和尚将那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颗不差地摆成了方才的局。
和尚不看他一眼,却只对着棋局念念有词:“施主马上就要赢了,怎么一时乱了方才,满盘皆输。”
安以墨也并不去看那和尚的脸,只是仰起头看着这慈安寺山头探出一角的小亭,从上面看下来,正好能纵观棋局。
小时候,自己常带着最亲近的二弟和那个只顾得玩弄小乌龟的岚儿来这里,他与二弟就站在亭上,时不时窃窃私语着亭下的棋局。
常来下棋的,正是他们的父亲安如海,和岚儿的父亲左伯父。
两个男人在棋盘上不相伯仲,可是眼尖嘴快的安以墨总是要多说一嘴:
“我看还是左伯父略胜一筹,他不过是在让着老爷子。”
生性素来温和的二弟安以笙则只是点头,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安以墨一向觉得,二弟和佛是有缘的,十年前那场劫难,他能大难不死,逃到慈安寺隐姓埋名,大抵是佛祖救了他。
如今本还是个俗家人,却非要诓骗来个出家人的名号,法号静安。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来历不明、城府极深的女子,我总是方寸大乱。忘记装疯卖傻,也不能一笑而过,二弟,你说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
“施主还在怀疑她是细作么?”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回答,语气平淡地不起风尘。
“不然,她为何要嫁入我安园这虎狼之地,又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安以墨眯起眼睛,看着那棋局,“寻常女子,会几番赢我,却又几番不动声色地输掉么?”
“老皇帝死了半年,如今再不会有人寻施主的下落了,小僧觉得施主是疑心太重,自讨苦吃。”静安微微笑着说,“我倒是从那位姑娘举手投足之中看得出她心地纯净,并非恶人,虽然精于伪装,善于纵横,怕只是因为人世历练,不得不为之——”
安以墨总算和二弟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歪着头点了一点这棋盘,“想不到你人在高处,看的如此透彻,那能不能为我这糊涂人点化点化,为何我接连失态,对她无故冒火,自己又憋得难过?”
“这难为我了,我人在高处,心在佛祖,这安园琐事,不入我耳,不入我心。施主为何动怒,我怎会知道?”静安笑了,委实没看到大哥如此慌乱过。看来,大哥心中,对那女子除了戒心和防备,也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在意”。
时光就像回到十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居于高山,看云过,听莺鸣。
一个滔滔不绝,将寰宇拦在胸里,一个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倾听。
安以墨平素装疯卖傻也好,放荡不羁也罢,都是天天演戏时时防备,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找个人说说,便将那念离所说的,所做的,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情到深处,竟手舞足蹈,时而自己就大笑起来,时而又渲染着当时的紧张气氛,活脱脱一个说书先生——
静安双手执帚,立在一侧,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施主,看来这位姑娘着实不简单,短短不到两月,竟然有这么多古怪逗趣的事儿发生在她身上,这安园也因她的到来热闹许多了。”
“这话不假,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贫僧不敢妄言,只是贫僧却是明白了,施主为何动怒。”
“哦,说来听听?”
“施主是……一心想护着她,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挺身相救,于是自责。可偏偏,这女子很神奇,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后发制人,施主心里,于是有些……嫉妒了。”
“你你你——你说我嫉妒她一个小小女子?!”
静安忍住笑意。
“难道不是么?因自责而理亏,因嫉妒而怒气,施主啊,您是想做护花使者,却又不能,自己跟自己斗气呢。”
安以墨被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
二弟说得不错。
第一次落雨轩失态,是在念离被柳家夫人打了一巴掌后,看着她那么出色地扭转形势,他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
第二次浴房闹别扭,是在念离被裘夔羞辱后,看着她一身明黄色大摇大摆地就把他制伏了,他心里更像是百爪挠心。
第三次,便是今日,念离不仅在酒桌上降服了卫家兄弟,还看到了自己痛失岚儿后落魄的窘态,这让他更加火大。
他五次三番地对念离吼着,“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
经局外明眼人一点拨,终于看透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施主?”
二弟依旧那样“坏”,看着一片和煦,骨子里总是一针见血。
“下一次,我定装疯卖傻,让她自生自灭去。”安以墨板着面孔说,“我不必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把自己这苦心伪装的面具撕破。”
“果真能如此么?”静安笑着退后,“贫僧佛缘尚浅,不能参悟世事,只觉得,上天派来这个女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撕去伪装、坦诚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