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马上“揭露”:“还好玩?每天像得了疯魔症一样,写到最后一宿没睡,在院子里幽魂一样走来走去,嘴吧里还念念有词,吓得起夜的老王赶紧去通报老爷,老爷和太太们半夜披着衣服跑来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十一恨恨地看了一眼多嘴的书童:“你明知道老爷太太吓到了,还说那些话。”
菊香低声争辩:“我又没说错!你写这个戏本,本来也是因为秀儿那天夸了廉访史卢大人,你吃醋,就想写点啥压过他嘛。”
“给我闭嘴!你现在越发放肆了,小心等会回去家法侍候。”听声音,看脸色,十一这回好像真的生气了。
菊香自然也看出来了,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看时候也不早了,秀儿没再说什么,拿着十一给她的本子在门口下了车。老周看见十一送秀儿回来,就像平时一样上前打招呼,也像平时一样笑着请他进去坐,但秀儿总觉得,老周今天的笑容有些勉强。
十一走后,老周锁上门,追上秀儿说:“班主叫你回来后去他屋里一趟。”
“哦,好的。”
嘴里轻松地答应着,还转头给了老周一个微笑,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起小鼓来。秀儿扯下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意识地在手里捏紧,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偷偷跑去跟爹娘吃了一餐饭嘛,难道爹娘来了不理睬?女儿的第一场戏,演出也还算成功,他们想一起庆祝一下,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打气,走到秦玉楼住在屋子外,看见房门虚掩着,秀儿怯怯地喊了一声:“师傅。”
“进来。”
秦玉楼的声音很低沉,但,也没听出多大的怒气。秀儿定了定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玉楼迎面坐在最上头的一把太师椅上,看见秀儿,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什么?
有一瞬间,秀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傅说的是:跪下?
没错,就是跪下,因为很快,同样的两个字再次响亮地、毫不客气地敲击她的耳鼓,而且这次还加重了音量:“跪下!”
纵使心里有千般不愿,也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秀儿还是乖乖地跪了下去。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师傅的家,在这里他是老大,是绝对权威!他要你跪你就要跪,不管你有没有错。
裤子薄,地上硬,才跪了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生疼。秦玉楼却端起一碗茶慢慢啜着,也不说什么,也不喊她起来,任由她在那里跪着。也只怪秀儿的爹娘太宠女儿,这辈子,除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意思一下,秀儿平时何曾给人跪过?也不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一天到晚跪来跪去是怎么做到的。
一碗茶总算喝完了,秦玉楼放下茶碗,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晃得秀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是……家法?
她好笑地想:刚才十一还说回去后给菊香上家法呢,菊香有没有挨家法不知道,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家法侍候了。
好吧,既然人已经在屋檐下,那就低头吧,徒弟给师傅低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师傅”,秀儿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不跟您打招呼就跑出去和爹娘吃饭,可我娘一直哭一直哭,引来好多人围观,我娘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
不管有错没错,认错永远不会错。
但,事情似乎有点不妙,秀儿偷偷看过去,发现秦玉楼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阴阳怪气地说:“你爹娘既这么舍不得你,当初就不要送你出来唱戏啊。那文书可是你爹亲手签的,入乐籍也是你爹亲自陪你去官府按的手印,这么爱女儿,当初手里有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节制点?等败完了家,饭都吃不上了,再来卖亲生女儿,这样不知廉耻的父母,亏他们还有脸来哭!”
“师傅!”秀儿的声音也提高了,你是师傅没错,你有教训我的权力,但你没有嘲笑挖苦我父母的权力。
“怎么,我说他们你有意见?”
秦玉楼的话语中已经隐隐透着某种危险,奈何秀儿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父母,动了一点气,着了一点急,听力就没那么敏锐了,反而还火上浇油地说:“徒儿犯了错,师傅只管责罚,但是……”
“但是,你父母说不得,他们很金贵,在你心里的地位很崇高,师傅没资格评价他们,是不是?”
“……”
“是不是?”秦玉楼大声喝问。
秀儿猛地抬起头来,“师傅,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子女来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然不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父母的坏话。”
话音才落,秦玉楼已经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家法指着秀儿吼道:“我就说了他们坏话了,怎么样?我还要骂他们呢,一对猪狗不如的父母,只顾自己快活散漫,万贯家财一朝荡尽,就开始卖儿卖女,他们把你卖到戏班,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把你妹妹卖到妓院?这样没天良的父母,亏他们还好意思在戏院外面假惺惺地哭!你第一天登台他们就来哭,嚎丧啊,也不知道讲点忌讳,存心让我晦气是不是?他们自己混得那栽样,恨不得去要饭了,还想把霉气带给戏班。我没有当面骂死他们就算给你面子了,你还不知好歹,居然敢顶撞我,反了你了!”
一大盆污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秀儿完全给整懵了。她的爹娘都是良善软弱之人,从不兴骂人的,这回可算是开了眼界了,原来,男人骂起人来比泼妇骂街更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