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极从井中出来到现在都没再说话,只时不时抬手揉一揉眉心,似乎有些恍惚,被严律拖得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手上的血污早就蹭到了严律手上,触感粘腻,但严律还是抓着他的手。
妖皇大人显然已经习惯了拉薛清极时抓的是手,早已把之前拽胳膊的习惯忘到了脑后。还不知道自己像是被鱼钩挂着了嘴的鱼,在薛清极毫无逻辑规律的松线拉紧之间晕头转向。
薛清极笑道:“难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还需要避开旁人才能说的?”
他这话本是调侃,放在平时早就换来严律的回呛,但此刻严律却只微微侧了侧头,下颌线紧绷,微长的刘海儿下那双深眸色泽更重。
年少时薛清极常做出些惹严律生气的事情,严律并不是好脾气的妖,气得厉害便抓过他朝后背抽上几巴掌。
薛清极一开始还会因为惹怒了严律而害怕,他既害怕被一脚踢出弥弥山,又害怕严律不再搭理他。但这两点始终没有真的发生,反倒是薛清极慢慢儿地大胆起来,长成后更是能跟妖皇犟嘴顶牛,在这种针锋相对中试探证明自己已非孩童,又隐隐享受着这其下隐藏的严律对待他的不同——妖皇总是纵容他的。
他被严律养成了个张口就要气死人的脾气,全没发现自己或许也在和严律这条“鱼”的缠斗中也昏了头。
他那时已对严律发火的样子基本免疫,唯独在严律真不再说话时才会又找到年少时的恐惧来。
薛清极最怕严律忽然收回这份儿纵容,抛下他走开。
妖皇对感情的迟钝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陷进去无法脱身的从头到尾好像都只有薛清极一个,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沼泽里,而严律能说走就走。
这会儿严律已气到了一定程度,薛清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被拉着走到了更远些的地方了,这才低声道:“不过是借了些山怪的记忆,精怪有属于自己的术法,并不会伤到我。若能从记忆中发现些细节,对你我都是好事——”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股大力顶在了树干上。
两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树干在这冲撞下都震了震,簌簌掉下几片杂叶,正落在已怒不可遏的严律的头上。
严律两手拽着薛清极的衣领,整个人几乎将他压在树干上,声音再低也压不住声音中的怒火:“我不需要你来用这种手段做‘好事’!”
薛清极被磕在树干上,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反唇相讥,严律又道:“它体内早被孽气给泡透了,又服用快活丸,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这话说得十分占理,薛清极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倒是没再辩驳。
严律一想到薛清极干脆利索地将那碎片往脑子里按的模样就觉得后怕,这怕越汇聚越多,竟然在严律心中盘踞成了浓重的委屈来,他打落地开始就没有真的恨过谁,早已看淡了死亡带来的一笔勾销,但此刻却真的要恨起眼前这王八蛋来。
这种恨十分复杂,严律分不清其中各种滋味,只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老是这样,做什么事儿前根本不想后果,就只知道自个儿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破烂身体受不了强开经脉,想没想过剑阵要耗损你到什么程度,想没想过万一山怪给你的那玩意儿里混了别的东西——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再活不了两年就死了,你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
说到后来就压不住了声音,几乎算是在吼。
二人用的都是古语,远处几个小辈儿听到了动静也并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只知道两人像是又吵了起来,下意识都闭了嘴不敢吭声。
而薛清极却是愣住半晌,一时间竟然没能接上这话来。
愣怔的几秒过后涌上心头的确实另外的滋味——好像是滚烫的热水浇在他冰冷的躯体上,烫得吓人,但他冷了太久,所以恨不得张口让这热水直接烫进自己的五脏六腑,哪怕是烫烂了烫毁了,他都欣喜若狂。
这话好像已经憋在严律心里很久,他之所以不问出口,是觉得问题的答案并不会让他称心。
从千年前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裂缝开始,这个答案就注定不会让严律满意。
而严律并不知道薛清极死后自己是否还要再去寻找他的转世,毕竟那已经不是小仙童了。
他几乎要因为这个恨起来薛清极,说完又觉得索然无味,自嘲地摇摇头,松开扯着薛清极衣领的手道:“你没想过。”
手将要松开时却被猛地拉住,薛清极的手劲儿大的吓人,硬扯着带着他的手按在自个儿的脖颈上。
严律的手一贴上薛清极的脖子,便觉得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发烫,还没来得及反应,薛清极的声音响起:“妖皇对我真凶啊。”
他手上还残留着血痕,一只手因为划破掌心画阵伤口还在外翻,却依旧用力攥着严律的手,带动他的手掌狠狠地掐着自己脖颈,伤口被挤压着又流出血来,血顺着他的掌心流在严律的手背,浓稠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严律皱起眉抬眼,正对上薛清极那双闪着不大对劲儿的光亮的眼。
他眼中似有笑意与疯狠交叠,灼热异常,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干脆掐死我如何?我看妖皇对那个走火入魔的山怪倒是都比对我和气些。”
严律瞧见他手上流出的血便开始皱眉,抽了抽手没抽动,又烦又怒道:“你跟它是一回事儿吗?”
“确实不是,说到底,我活着在你身边的时间远不及它长。但刚才你问我的问题,可曾问过它?或者问过其他任何陪伴过你有过交情的人?”薛清极悠悠道,“妖皇好狠的心,以前要我修成后来杀你,现在又要我想你。你这态度好古怪,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过吗?”
严律愣了愣,这会儿大脑才缓缓地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给思索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