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大将军也不像。
他们都不知道,我最终决定把王大将军当软柿子捏,是因为这时候皇帝已经看见我了——在我决定放弃撤退的时候,他看见我了,但是他并没有叫出声来,反而微微笑了一下,动一动唇。
为了反抗那些眼神不好、老把我错认成我老爹的神仙,我把自己的眼神练得极好,所以我看得分明,绝不会弄错,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叫我走?
这时候他身边全无援手,我一走,他就死定啦,可是——他叫我走。
我发现原来我真的很不明白人这种东西,他们的性命这样短,生命这样脆弱,就如同蝼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可是他们竟然会有这样强大的信念,这些信念让他们生出无穷的勇气,比如说,发誓把握自己的命运,像宋袆,比如说,相信自己的卜算之能,像老神棍,再比如说,信任一条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他的龙,呃……很明显,我是在说皇帝。
我不喜欢他,因为宋袆喜欢他。
我甚至悄悄想过,如果我们回军营,如果我们遇到危险,如果他不幸遇害……宋袆纵然是伤心,也回天无力。
可是这个讨厌的人,他不是叫我救他,而是叫我走——走,就有可能逃出生天,而他留在这里,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我想他也许是叫我去找救兵,但是救兵也未必就能及时赶到,这其实是一场豪赌。
他拿他的命,赌一场信任。
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敲起鼓来:救,还是不救?救他,可能命犯天条,不救他……我忽然想起暮色苍茫的时候我们站在山头,看灯火如游龙,他说这世上有些事,就算是害怕,也不得不做的。
我猛地抬头,偷偷摸摸五爪一伸——
忽然老神棍大声道:“原本我性命当终于今日,可是——帐外的英雄,偷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手么?”
我……我一个趔趄栽倒:原来老神棍一早就打好了我的主意!
说时迟那时快,王敦忽地转身,长剑出鞘,剑光闪闪,照得我颇为头昏,一个不稳……我就摔了一交。
我不是故意的。
我后来对无数的人和神仙外加神棍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那一天走了太长的路,动了太多的脑筋,我就是累坏了,一时没控制住,就……就把帐篷给压垮了。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和身边的几个亲兵,就这样极冤枉地……被压昏了过去。
当然我还是被剑锋划伤了,比宋袆那一下还狠,痛得我眼泪花花,而老神棍只顾着把皇帝推到我身上,急急说道:“走、快走!”
一个呼哨,几匹等得不耐烦的俊马跑了过来,我拖着皇帝疾奔,不知道跑了多远,已经看不到后面的军营了,也没有追兵追过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我救了这个超级麻烦的讨厌鬼,然后,我忘记捎上老神棍了……
拨转马要回头,又被讨厌鬼一把拉住:“别担心,我活着,王敦就不会动他。”
我不屑地瞧了一眼这个永远搞不清状况的家伙,但是忽然远远有一个人跑了过来,她的衣裳在霞光里飘,就好象一只鸟,正轻盈地飞过来。
是宋袆。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六进宫
我们很顺利地逃离了王敦的地盘,很顺利地找到了皇帝的禁军,很顺利地回到了健康城,然后宋袆很顺利地……就要进宫。
顺利得就好象有那么一点不真实。
我瞧着宋袆很郑重地换过女装,很郑重地把头发梳上去,上了妆,点了唇,然后挂一身叮当作响的首饰,闪闪发着光。我很无聊地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天空,天阴得要下雨的样子,宋袆叫我不必理会,这时候就是雨多,下了停停了又下,根本不得消停,说完这句,她扭头看了一下我头上忽然长出的角,自失地笑一笑,好象又叹了口气,说:“我又忘了,你是龙,行云布雨你比我清楚。”
我把脸板得像一张桌子。
“小四。”她试着叫我的名字。
我把脸板得像鲸鱼的门牙。
“小四。”宋袆摘下沉重的珠冠,朝我走过来,我又把脸转过去,因为现在我的脸板得像一颗钉子,稍不留神就会挂伤她。
“我知道你不高兴,”她在背后说:“可是小四,我并不是成心欺瞒——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我的师父绿珠。”
自然记得,大美人嘛,我在心里嘀咕,没有出声。
“我曾经同你说过,我的师父绿珠,因当朝贵人索要不得,石崇因她获罪,临死之前,问她何以相报。”
“我记得的。”我甚至还记得当日她说话时候的神情,就仿佛有淡灰色的风蹑手蹑脚走过她的眼睛,那样忧伤的一种颜色,忧伤,就如同一朵花的凋零,所以我回答了她:“绿珠不肯受辱,坠楼身亡。”
“不是这样的,”宋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不想死,她……是被他推下去的。”
“谁?”我惊地回头,看见她目中盈然欲滴的泪:“谁推她下去?”
“石崇。”泪光仍然在闪,但是她忽然又笑了一笑:“我和师父是一样的人,没有亲人,被达官显贵买来卖去。起初是在金谷园,后来师父死了,石崇也死了,园中诸人四散,我那时年纪尚小,无处可去,就站在街上吹笛乞讨,被驸马爷、也就是王大将军带回府,过得几年,又被公主赶出来——所以我才不敢见公主啊——然后是战乱,有人买,有人卖,兵荒马乱,不知辗转过几家,然后有一天,我遇见郭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