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逃到那艘逃难船上。船被挤得满满当当,满眼皆是愁眉苦脸。
爹告诉她,这船将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条。天空里,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样可怕的轰炸机不时隆隆开过。船上的难民都蹲下,抱着头,也抱着全副家当。她的爹爹只抱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日本轰炸机阴魂不散,盘旋着,呼啸着,卑鄙地吓唬着这船上已经流离失所的中国难民。船上倒是静得出奇,无人叫,也无人胡乱奔跑,屏息静气,任有日本轰炸机吓唬。他们的家都在东北,几天前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他们不知道军政界的头脑们如何焦头滥额,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间就没了,亲人也少了。日本人像豺狼一样扑进来,撕碎一切。自此以后,他们看到那上唇两撇小胡子,绿豆小眼珠子里发出绿莹莹的像坟场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会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块肉来。然,举家仍要生存,便带着有限的家当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终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轰炸机无休无止的恐吓。一个粗犷的东北汉子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声骂道:“我操你大爷,小日本,你给我轰炸弹,你轰,你爷爷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小雁问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吗?还有命可以给这个大叔索吗?”被自己的爹喝了一声“闭嘴”。炸弹是顷刻间下来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来,大声尖叫着寻求生机。
那只是一小会儿,船便被炸开了,小雁的意识也飞了。周围一切是混沌的,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围陌生的人群里,没有爹。这是另一艘满载难民开往上海的船,经过原先遭遇日军轰炸机袭击的难民船时,他们发现竟还有个小女孩抓着一块小木板,漂在水面上。孩子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小雁病恹恹地,迷惘地望着这码头,和码头外如云的人潮,就是没有爹。
她糊糊涂涂不认路地到处乱走。为什么上海这样大?这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总也走不完。小雁学着一路上看到路边的小乞丐,伸着手向来往行人乞讨。有时能得一点残羹冷炙,运气好一些还会有一两个铜板,她可以买到包子吃。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还有一面是焦的,时间长了,她听懂上海人叫这种包子做“生煎”。
生煎,生煎,为什么要叫生煎?她每天饿着肚子,衣不蔽体,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谁可以把她从这种煎熬里解救出来?有一天,小雁饿得脚下打漂,一个倒栽葱,仰倒在路边。她望着眼睛上方的湛蓝的,白云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没有任何污点。心想,这个爹常说的大上海,也就这片天空真的好看。当她醒过来时,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云那黑溜溜滚滚圆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满无限生气、雀跃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来。她欢悦地叫:“爹,这个姐姐醒了!”喜滋滋地简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着腐乳的泡饭,喂小雁吃。小雁饿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咽。但小云并不见怪,待她吃完后,还摸出一条雪白的小手绢给她擦嘴。小雁羞涩地接过手绢,看着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贴人心。
她的眼,温润了,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小云晃晃两条大辫子,羞涩地笑,笑起来有梨涡。她被小云和小云的爹救回了这个黑黝黝蚕茧似的滚地龙。滚地龙里因为多了小雁,小云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个有着和小云一样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说:“不要紧,再去找些毛竹和芦席又可以扎一个滚地龙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码头扛包工,每天回来累得直不起腰,让小云给捶捶。小云搬个小凳子,坐在父亲背后,扬起小拳头认真地捶,口里还唱新学的市井儿歌给父亲解闷。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是娇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么奢侈的盼望!上午,小云带小雁去附近的小学帮着校工扫地,酬劳是一天四个铜板。不过她们可以在扫地的间歇倾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学校叫做“民醒小学”,讲古诗的老师在讲台念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老师是个老夫子,念这词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满眼都含着老泪。小云对小雁解释:“你的家乡长春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就是靖康耻。”
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画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这是小雁熟悉的硝烟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剩深深的坑,燃着白烟,没有人。
“爹——”小云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含泪晕厥在小雁的怀里。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走出来的唐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