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样子的她如果用相机拍下来,可以取个标题叫《虚弱的夏天》。就像这个夏天的上海,处处不安。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却是缓慢的沉痛。卓阳紧张地看着她,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这张照片送过来。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很怜惜。那天,他洗出照片,在报社里一个人看了很久。那夜的父亲发了大怒,因他的负伤不归,也因他执迷不悟仍为报社去百乐门拍《歌舞升平上海滩》图片专题。他也发了犟,据理力争。父亲怒极,扬言要将他房里那些从报社手抄来的禁书一把火全数烧掉。最后终于无可避免地燃起一场家庭争吵。他负气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让他烦躁。路过霞飞路的绸布店时,他看到了一匹海蓝海蓝的绸布。他想起了归云。他买了布,又去戏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见了她倾诉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纠结住他的心。当夜,他还是回了家。父亲坐在客堂间里等他,吸了烟,熬着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骄傲,对父亲说“对不起”。父亲欣慰又意外。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双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少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牵住。归云小心拂了再拂,呵护照片像珍宝。“我从来也没拍过照片!”嘴角一翘,悄悄羞怯,“原来我在照片上这样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阳是忍不住了。归云脸红,岔开了话:“你既做记者也做照相师傅?”“这些都是实习,我还在交通大学念书,念物理的,业余时间给《朝报》打工。”
原来他是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归云羡慕:“真不错!”他能看懂她脸上的歆羡。她这样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兰花。他心念一紧。他说:“我们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归云低低叹:“自由。”这是一个目前无法实现的奢侈的愿望,这个年代,太多愿望不能实现。同卓阳告别之后,归云回到戏院,归凤正等她。她有话对她说。“昨日经常来听戏的那位万太太,她家在城隍庙开古董店的,跟我闲聊时说最近常有个长得体面的日本男人带着百乐门的白牡丹淘古董。”说的是雁飞。“万太太说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里很活跃,厮混了好几个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边总有个人跟着替他付钱,就是以前大师姐的那个大华银行副董。”归云不安了,急急抢白:“小雁不会和日本人搞不清爽。”归凤一僵。归云方觉自己口气重了,怕伤了归凤,就说:“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为人不会这样。归凤,我相信小雁。”归凤的脸色掩在浓浓的妆色里,讪讪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么了解那许多。”
前台有人催场子,归凤理理戏服,径自上台去了。今天唱《追鱼》,她是痴情鲤鱼精,一心一意去追那书生张珍,张珍只恋着牡丹,鲤鱼精只好变作牡丹的模样,去求张珍的垂爱。变成牡丹模样的鲤鱼精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张珍真的只当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归凤跟着哀泣,鲤鱼精多可怜,披着牡丹的皮才能得到爱郎的垂顾。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观者。她还是想着谢雁飞。这个花国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风和归云中间。真的,很不忿!戏里,鲤鱼精修成正果。戏外,归凤唏嘘感伤。满场繁华只是空虚,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后台看到了归云。归云手里捧着两块梨膏糖,她说:“还是那个小热昏那里买的,今朝他都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来摆摊子了,肥嘟嘟,好可爱!”归凤笑了。也是两小无猜长大的,一个被窝里取暖。她从来这样顾着她。就伸手捻起一块,咬一口:“味道还是一样好。”归云也笑了,同她相对,如同往常。也该云散雾开。两人相携,跟着杜班主回了家,展风同庆姑两人在客堂间里打包行李。“怎么回事?”杜班主问。庆姑说:“展风在租界里头找好一处房子,那边治安好,日本人不进去呢!”
展风答:“咱们厂子要迁进租界,王老板已帮我们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晖里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们,让大伙尽快搬过去。”杜班主吩咐归凤归云:“你们和娘去自己屋里收拾一下。”他拉了展风去角落。“时局该变了吧?”“王老板提醒我们快迁进租界,最近日本侨民和商客迁走不少,虹桥机场经常戒严,苏州那边的军队时常演练,怕是会起战事。”楼上,庆姑指挥归云归凤收拾衣服。她是喜悦的,还说:“新搬的地方倒是离霞飞路很近,那里的商店里都卖洋装,往后咱们也去看看,看的好,买来料子我给你和归云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她开始憧憬新生活。新的房子,新的人,那应该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这样企盼的。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晖里新造的石库门。展风告诉父母,这条弄堂的新式石库门原是王老板地产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了几间租给了自家伙计,方便他们上下班。虽租金并不算贵却也不能说便宜,杜家众人一合计,都觉得霞飞路这地段难得,也算搬得心甘情愿。只是屋子小了很多,两层的石库门,他们只有二楼的两间屋,容不了那么多师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师姐妹们不得不就此散了。庆禧班从一个大家变成小家,从此以后,或许就要一家顾一家。乔迁新居的时候,归云同展风一起提着竹竿头进新楼。正合了庆姑“新的人”的念想,还要希求节节高,楼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风俗就像庆姑的心愿,但求圆满。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驻新场子的事了。杜班主携归云归凤再次拜访了袁经理。他先前只顾着展风的事,一下倒也来不及多理会这头,只事后被庆姑催着又找了江太中几回。江太中说:“那天袁经理被舞场的一个小骚货给扫了面子,也没心思谈这宗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