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凤的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时,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说。
有人破门而入,身上脏的,人也是脏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滞,吓坏了归凤。
归云惊呼:“展风。”展风已连爬带跑,一路上了楼。楼上的房间素白,坐在地上是瘫软的庆姑。展风一个踉跄,也倒在地上。庆姑抬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她爬过去,双手似鸡爪一般紧紧揪住展风的衣领,一头一脸都埋到儿子的怀里痛哭。“你不孝!没回来给你爹送终!”说完,一把泪擦在儿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紧了他。
生离死别,痛苦这么一重重,箍得人透不过气。可儿子终于是回来了,还紧紧抱着她,任她责打。展风只盯着客堂间八仙桌上的父亲的牌位发呆。牌位是两只,一只上面刻着“先夫杜立行之位”几字。字迹他不认得,不知谁代庆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没为父亲做过任何事,连牌位都来不及安奉。这种诀别将他的心肝掰作了两半。他惭愧苦痛,“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猛磕。跟上来的归云归凤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归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和身边的归凤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风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头,这次谁都拉不起来,直到他的额头纹了起来也不停歇。“我没能找到班主的尸首!”归云哭道。庆姑醒了醒,红着眼发劲拉起儿子,嘶声:“展风,在你爹的牌位前答应我,等你爹七七之后立刻成家,和归云成亲!”她指着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这是你的责任!”
展风骇着。庆姑耸着脖子,瞪着他。她非要他答应不可。他只好叫一声“妈”,不知怎生再说,或悲伤已压顶,无力再辩。庆姑却是精神涣散了,出口的话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归云,那么娶归凤!”
这话更骇人。归凤收了眼泪,欲发声,又憋着话,只把脸涨个通红,喃喃不出能半语。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不放过他:“好不好?你答应我呀!”还跺着脚,“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风!”她的眼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也压着每个人。她无处释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挣扎出声。
人人都觉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说个“不”字。归凤望望展风,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拒绝。她的心奇异地动了。这个家庭最悲伤的时刻,却是离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时刻。悲伤绝望里,又生出一点光,她望展风,就想要拢住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归凤难免生出锥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过庆姑:“娘,您别说了,去睡吧!”
庆姑由她扶着,还是转头看展风。展风始终低头,默不作声,她就变得可怜了,小心细声问:“那么,妈当你答应了,啊?”展风还是没作声,同归凤一起扶了庆姑进房。他们都默默地,安顿庆姑入睡。不发一句声响。他忍不了心,对母亲那般的乞求说个“不”字。只能望着归凤欲言又止。悲伤似乎是暂停了,杜家的东西厢房和客堂间都变得静悄悄。展风避开了归凤,同归云在晒台上烧纸铂。这些日子,除了战火便是这些纸铂,一直烧个不停。“娘已经歇息下来了?”归云问。展风只低头,将银色纸箔化入火焰中。“我们只能给班主做衣冠冢——”归云话未完,就见展风的手捏着纸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窜上来,归云抓住他的手腕甩开那着火的纸铂。“你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军人都是怎样打仗的吗?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往敌人的枪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来,后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风犹自未觉得痛,就这样对着归云说话。
“展风——”归云低低叫他。展风却仍继续:“罗店那里,到处是血。我只能抬着担架,把那些死的没死的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我算是在做什么?我到最后连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个什么男人?什么儿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顶天立地的展风,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不能自制。从小到大他从不哭,这回,他哭了。
归云捏着拳,暗自落泪。她扳住展风的肩:“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励。一抬眼,是归凤责怨的眼,她便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归凤来了,说:“我们能做什么?好好守着这头家,不能再让长辈伤心,不能再让长辈有闪失了。你不是一向说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吗?”说着也落泪了,她的眼泪没有止境地流,泪眼看住展风,“你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住这些惊怕了!”展风起了决心,狠狠握拳,专注地看客堂间里,那正中摆的父亲的牌位,那么凛然地树立在那边。他站起来了。归凤一把推开了归云:“他已经昏头了,你看,你看!”归云一下没撑稳,跌坐到地上。“归凤——”展风一个字一个字对归凤说话,“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是血海深仇!家恨国仇!”他的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坚决,是一片哀恸之后已经无法动摇的决心。
归凤的心跟着沉下去,终究还是抓不住展风。她掩了面,泪又在指缝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