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阳说:“你这样勇敢,你可知如果万一――”归云说:“如果有万一,我见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会心里有愧了。”卓阳没有立即说话,他握住她的手不放,侧脸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脸红烧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将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脱离。“不要再唱戏了,姓方的看似应当投靠了日本人做事,只能放弃唱戏。虽说他未必会善罢甘休,但不让他有机可乘还是必要的。”卓阳想,就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得好好琢磨应对计策。
归云是赞同的,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要开始考虑后路。她的念头快,马上说:“我要回去和展风商量一下,他们这样算计,我就怕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穷途末路,穷则思变。归云想,这个时刻真真是赶着鸭子要上架,好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飘摇起来,这大马路上满眼的繁华都成了浮华,她就一直漂在这个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却有卓阳稳稳握着她的手,如今唯可让她安心的,便是这只手。“归云——”卓阳看住了她,非常地诚挚,非常地坚定,“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
此时已到了日晖里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说又要推迟,可他不想推迟,便说了。
这一刻,归云的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展风、庆姑、归凤、小蝶、陆明、还有方进山的纠葛,戏班子的烂摊子。层层叠叠,是割舍不掉的,都要担上身。她想,庆姑年岁渐渐大了,展风有他自己的事。这头家,她要担上身。从生死边缘回来,她更不能倒。“卓阳,我——也许是一个负担!我的这头家,太大了。”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坚强。卓阳往她的额上亲一亲,归云想起车里还有司机,他就这样情动,实在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退,卓阳也一呆,没料到自己也会情不自禁。两人都面红了。
两人下了车,却碰到走出来的何师母。何师母看到她,又惊又喜又忧,说:“太好了!这下总算能放心一个了。”她一把拉住归云,急道:“你被人绑走以后,你们展风工厂里的人来报信,他和几个工厂的同事被巡捕房带走了。”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问,“到底怎么回事?”何师母道:“巡捕房来人说,巡捕车被一伙人劫了,展风他们几个被劫走了,杜妈妈急得不得了!”“怎么会这样?”归云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里又翻江倒海再起波澜。
卓阳听了,当即对归云道:“先别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长辈,我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况,再请报社同仁帮忙打探一下。”归云急中生智,想道:“这事可能同王老板脱不了干系,就怕——”紧紧咬下唇,忧道,“又会和日本人有关系。”卓阳点一点头:“我先去看看再说,打探虚实之后,我们再做打算。”又握一握归云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归云定了心神,回家安内。庆姑已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忧哭不止。小蝶娘同陆明都在旁安慰。她并不知展风和归云的暗里做的那些事,归云也不便如实相告,胡乱搪塞着先安慰她,又说托了报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说歹说将庆姑先安抚住。她心惊肉跳,坐如针毡,每一寸时间都过得好似煎熬。归凤流了满脸的泪,眼睛肿着,眼神也狠着,抓她到暗处道:“我早劝晚劝,你们偏都不听,如今惹祸上身!”归云无言以对。归凤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万事纵着他!你但凡爱他那么一点点,何至于任他在这样的路上走到现在的地步。”归云任由她责,实际上她恨不能归凤打她两下。她的心里真的骇怕了,展风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脚踢在所难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罚也会给他上上来。他会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然后——然后——她已经不敢想了!卓阳并没有耽误太久,就又赶来了杜家石库门。杜家的人已经无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间里听他带来的消息。“日本人告他们打伤打死几名军人,要巡捕房严办。半路中劫了他们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话,要王老板亲自去换他们回来,或由家属二十根条子一个人赎回去。”“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们手里被劫走的!”归云追问。“巡捕房说现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辖范围内。”“二十根条子?我们可要去哪里弄?”归凤惊叫。女人们都眼巴巴的,不知怎么解决。陆明气道:“这群狗东西!”归云也急得流了泪,说:“日本人要王老板用一命换十六条命。他出来是死,不出来展风他们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谁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条?”“天哪!我的展风怎么办!”庆姑几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颊,好容易清醒过来,又哭得不成样子。卓阳见杜家乱得实在没了章法,他对归云说:“你相信我,我尽力去办这事。”
归凤突然哀求归云:“你去找谢小姐,求她找王老板去啊!”卓阳道:“王老板昨晚已经失踪了。”归凤退了两步,后面是墙,没有退路。归云擦干了眼泪,挺了挺胸,她说:“卓阳,这事情但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飞,你好歹再帮我们家想想法子。”她想归凤提的意见也没错,她是知道有个日本人喜欢雁飞,或许还有别的门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卓阳担忧她身上才受的伤,说:“我骑车带你去。”归云说:“不用,我们分两路,这事情实在耽误不得。”庆姑乱了心神,求了归云又求了卓阳,口里只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让我们展风早点回家。”又抓着归凤问,“归凤,展风怎么办?”归凤痴痴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她的心思已经乱了,被庆姑问得更乱,乱中唯一的头绪突然冒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人儿。王老板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小工人出头?她望着匆匆出门的归云和卓阳,又想,他们真有办法吗?一闭眼,一沉思,她其实有一条血路,昂了昂头,豁出去了。归云同卓阳一起走出了门,在弄堂口分手。卓阳说:“莫主编也在筹谋,我们通力,定能将展风救回来。”“从小到大,我、归凤、展风,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们家不能就这样散了!”归云握住卓阳的手,“卓阳,我信你。”卓阳轻轻抱抱她:“我也信你,咱们分头行事,我这里办好了就去你家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