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停了车,她拉了拉衣领,雨庐的鹅卵石小道上,已铺了一层洁白皑皑的雪粒了,望着远远的墙面,亦是雪白一片,雕着天使的廊柱,挥舞着翅膀的丘比特雕像,远远的看着,雪花在她眼前片片飘下,她痴痴地看着,只觉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雪一片一片的飘下来,渐渐的把绿草也盖住了,再下半天,只怕……
“我见到白雪融尽,原本被纯白所掩埋的种种黑暗,顿时又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我心情甚是抑郁,觉着只有来一场急风骤雨,才能冲刷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和梅季的婚姻,何尝不是如是呢?
亦曾有临窗画眉的迤逦,亦曾有剪烛共读的温存,等到这白雪融尽的时候,原本被掩埋住的种种真相,难免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
只是……似乎还不到急风骤雨的时候呢……她不自觉的又拉了拉衣领,大风也好,大雪也好,她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缘铿一线
梅季恼火的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古巴产的雪茄——这还是在外务司的三姊夫郁致远送来的,欧阳雨管着他不让他抽,他若是夜里看公文看久了,不小心抽了一根提神,她一定不让他进房的,他低声诅咒了一声,他在军部忙得焦头烂额,一心想快点处理完各种事务回来陪她,谁知道在院子里园丁马叔就说夫人今天从汇文大学回来没多久,又出了门!
“她出去多久了?有没有说去哪里?”
吴妈在一旁诚惶诚恐的摇摇头,看见梅季颇不耐烦的又狠狠吸了两口雪茄,她微微后缩了一下——在这样的人家帮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在梅家的旧邸做事,姨太太们小姐们多,三姑六婆多,说长道短的多,后来少爷在北郊起了这座宅子,她正好被挑到这里来,日子看起来是无聊了许多,说话的人也少了,可胜在清静,少爷大半的日子都不回来的,做事情也轻松,后来——后来少爷娶了新夫人,她从未见少爷笑得有这半年这样多,原本冷冰冰的宅子也热闹了许多,少爷人高兴了,自然也什么事都不计较,只是——这几日看起来怪得很,夫人每天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少爷似乎……比老爷刚过世时脸色更难看了……
一根雪茄抽完了,梅季不自觉的伸手去摸雪茄盒,打开来一看,刚刚抽掉的居然是最后一根,他狠狠的将雪茄盒摔到地上,砸在厚实的墨蓝地毯上,一点响声也没有,吴妈又是一个激灵,“绿槐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绿槐下午就出门了。”
梅季的眉头拧的更紧了,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不满:“我这里就这样留不住人?一个一个的都恨不得逃掉是不是?”
吴妈不敢接口,焦急的望着大门口,也许是平时菩萨拜得多,竟然让她盼到了救星——绿槐可不正沿着那条鹅卵石子路进来呢,她高兴的搓着手:“少爷,绿槐回来了,你看——”
她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少爷脸色并不好看——绿槐回来了,绿槐回来了有什么用!
“去哪里了?”梅季皱着眉,一脸狐疑的看着绿槐。
绿槐抱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答话:“夫人上个礼拜给了我一张取衣单,让我过一个礼拜去东郊的邵记制衣店将她订的西装取回来。”
“西装?”梅季一听制衣店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就不明白了,人才长相家世,他有哪一样不如那个胡畔?这欧阳雨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他待她还不够好么?
他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放眼整个北平城,哪家总长的夫人像她这样三天五头的往外跑,哪家的少爷像他这样准点回家点卯用餐?想起来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怎能不恨呢?
她和胡畔在婚前有私,他怨不了旁人,如今呢?
知道她喜欢看西洋的小说,他专门出资将上海世界书局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任职,请同时兼修中国文学和英国文学的翻译家来给她专门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她和他说国内尚无莎翁文集的全译本,一直深以为憾,她说了一回,他立刻留心上了,几个月马不停蹄的翻译,已经发行了两本喜剧和三本诗集;
知道她不喜欢闷在家里做少奶奶,他也不曾拘束她的行为,原先她在学校里忙着做实验和组织学生活动,现在整日整日的闲着,剪彩也好,讲演也好,他一概遂了她的意,他一再的告诫自己,她既说了不会对不起他,夫妻之间总该有相互信任的默契——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见胡畔,要置他于何地?如果是一般的同学,他倒也罢了,偏偏是胡畔——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被白芷几句话拨弄得大失风度?
他恼怒的站起身来,省得听绿槐说起他不爱听的事,绿槐走到他身旁,打开那个蓝布包袱,笑嘻嘻的向梅季道:“少爷你来看看,这是夫人给你订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梅季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盯着绿槐摊开在沙发上的那一套新制的西装西裤,连带着蓝纹的领带,蓝白格纯棉的男用手帕,这——是欧阳雨给他订做的?难道……他竟误会了她?那日她和胡畔去制衣店,竟然是……
“就这一件?”他心底隐约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又存着些怀疑,绿槐笑着接口:“听邵裁缝说,夫人不知道少爷的尺寸,怕做不好,先做这一套试试,要是少爷喜欢,以后再去订——夫人上个礼拜给我取衣单的时候说的就是一套。”
梅季听了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这些日子堆积在心头的疑云陡然散去,连带着种种不愉快的心情,也烟消云散了,他喜滋滋的拿起那套西装,绿槐在一旁也欢喜的问道:“少爷要现在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