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悲哀的抚着她唇上的伤痕,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可这不是欧阳雨的错,他无权这样报复她,她背叛了他,可他也杀死了她的孩子——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忠贞,因为所有的忠贞,前提都是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爱,又谈何背叛?
他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无法看着她枯萎,这对于她是一种折磨,于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放不了手。
他暗暗的对自己说——等他再自导自演完一场婚礼,就放了她吧?现在……这是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这是最后一次梳弄她的发丝,这是最后一次迷恋她如兰似麝的气息……
这样的最后一次,实在太多了些。
欧阳雨在熟睡中蹙了蹙眉,梅季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间的纹路,又怕惊醒了她——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有她在枕边吧?往日枕间的呢喃早已烟消云散,剩下她清秀中带着刚毅的眉眼,止不住他的醺醉……欧阳雨缩了缩身子,他便倏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欧阳雨并没有醒,他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对自己生出难以自抑的痛恨——以她的孩子和为母亲的权利做代价,他便决定要放过她了么?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碗,瓷茶碗的水漫出来,茶碗在桌上滚了一圈落地,跌成片片碎瓷,他脑海里不知怎地就记起上一回欧阳雨吞食安眠药的事情,慌慌的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一个不留神被碎瓷在指头上割出一道大口子,他嗤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得十指连心的痛,想从桌上找点东西把碎瓷片包出去——他已禁绝了下人们往欧阳雨的房里送报纸,找了半天只在床头找到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片片碎瓷放到帕子上,他手指上的血珠子立时染红了那块手帕,帕上原本绣着的徽州墨登时变成了片片血红。
忍着痛把碎瓷收拾好,他这才顾得上自己手上割开的那道口子,吮着那道血口子,一丝一丝的痛意直达心底,再看看手上提着的碎瓷,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他把欧阳雨关在房里好几天了,她要自绝多的是法子,可见她是不想死的,不止如此,她心心念念的记挂着旁人,他对她如何,她又何曾放在心上?
他失神的看着指上割破的口子,有那样一刻,他居然想要放过她,放过她——他放过她了,那谁来放过他?
她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他?
血溅华堂
礼拜四果然是个吉日,不止旧皇历上写着宜嫁娶,天色也好了许多,初春时连日阴雨,已是出奇,出了正月春寒还未褪,到礼拜四却陡然放晴了。雨庐里迎来送往,宾客盈门,各式各样攀附的人,不免逢迎说四少要纳小星,连老天爷都要给几分面子云云;梅季以前也是从来不在雨庐见客的,这一回难得的邀请各界的名流,也让京中显要大感惊诧——
梅家四少去年在天主福音堂的婚礼,那是何等的豪阔体面,这半年也是夫唱妇随,鹣鲽情深,说不尽的风流温存,道不清的羡煞旁人……听说梅夫人还是当年四少在军部大牢里一见钟情的,城内人皆知她是新派女子,听说……四少这一回纳小星,是得到了夫人首肯的……
欧阳雨抱着膝坐在床上,外面的人说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听,她只知道他请了许多的宾客到雨庐里来——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这是他们两个的爱巢,决不让旁人来打扰的,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也只见他招待过欧阳北辰而已,如今……
她一手摸到桌上去找茶碗来喝茶,先前的青花瓷茶碗已不在了,换上来的是宜兴紫砂茶碗,握在手里也是温润敦厚的,她隐约记得早上听到清脆的噼啪声,似乎是梅季摔了茶碗,没多久有人进来,她背转着身子缩在床角也不愿意睁开眼看人,原来是换上了新的茶碗。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啪的一声破开,她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又说不出来——她知道梅季不是这样张扬的人,尤其这里他更是不愿有人前来烦扰的,若说他过去几年都是做戏,那也太过甚了些,她还记得他们的婚礼,他抱着她上了婚车,就窝在她怀里闷着抱怨:“这会我可知道为什么大家结婚要隆而重之了,保准你结了一回,这一辈子也别想有第二回了!”
谁知道这样快,他就真结第二回了,他若是真心的爱颜如玉,又怎会甘心让她为妾?
她伸手摸到茶壶,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出来,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茶壶也是换过了的,茶水还是热腾腾的,上好的明前梅家坞龙井,茶水的热度传到指尖上,她这才想起来这不对劲在哪里……
她天性畏寒,自入了冬,卧房里的茶水便从未凉过,还温着的时候就有新的换上来,原来她以为这是绿槐照料细致的缘故,现在想起来,梅季书房里倒不曾换的这样勤,他不喜欢人打扰,讲究也并不许多,大约是在军队里呆得时间长,不像一般的世家少爷那样,出个门也要换三套衣裳,可见——绿槐是没有这样的自觉的。
炭火盆是她去天津前才撤下的,她还记得他围着炭火盆左右打量的样子,他身子结实又少病,看她怕冷才在屋子里加炭火盆的,刚入冬的时候搬进来的,他生怕她平日关着窗不通风出了事,特地在窗户那里支了一个小开口,从窗户口望出去,紫色的藤萝缠绕蜿蜒,她这才记起来,原来这里是没有藤萝花的,不过是她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藤萝也长得这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