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止打了哈欠:“那事情才不着调呢!”再对邵雪瓯笑道,“我来讨茶喝。”
邵雪瓯讲:“你来的真是好时间,前几日我这里进了台湾包种茶。”
关止说:“运气好了,这‘一枝红艳露凝香’可得让我今日饱口福。”
邵雪瓯便站起身,讲:“你等一等,我今日也想开壶试茶,你给提提意见。”
关止讲:“让老李老梁去弄好了,奶奶你别忙。”
“他们都去宜兴看新壶了,你上回不是说五月组织个赏壶大会,他们都兴致勃勃,希望能挑一些好壶上来。”
邵雪瓯将包种茶倒进茶荷里头,再递给关止瞧。那翠绿的茶叶是条索状的,棵棵分明,香气浓郁。关止吸一口气,笑:“果然露凝香。”
邵雪瓯见孙子喜欢,自己也高兴,吩咐后头的灶庇间里小工烧了热水过来,开始温壶。
关止抓起手边一只三丁包咬了一口,看奶奶显茶艺。
邵雪瓯泡新茶,都会按宜兴的茶艺步步做下来,从不缺少一个步骤。
关止记得小的时候,奶奶习惯在楼前的小花园里泡茶赏花。每年那个时候这里都会开出一片虞美人,一望过去如血又如虹。奶奶穿对襟的中式上衣和黑纱灯笼裤,人在花海里,茶香间,根本就离得他们很遥远,让他不敢去打扰。
那一天万爷爷牵着他走到这里,在花海之外站了许久。关止没敢叫奶奶,因为自己闯祸了,而万爷爷也没有动,站立如雕塑,一动不动看着那边的人。
直到邵雪瓯从置茶到温杯结束,抬起头来,看到这边的人。她的第一泡就没有泡下去。
后来邵雪瓯和万则萱又见过几次面,都是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次,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关止的父母吵闹离婚,关止的爷爷关山发了大怒,将关止的父亲关庆国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关庆国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出了门,邵雪瓯作势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被万则萱扶住。
关止听到万则萱语气温和地说:“小心一些。”
邵雪瓯攀着他的手站好,苦笑:“我是老了,帮不了孩子们了。”她站直了身体,同万则萱保持了些许明显的距离。看着关止攥住小拳头站在一边,便把他揽进了怀里。
在那两个月以后,蓝宁一家就搬走了。
关止很失落。
他其实已经习惯在鲁鸣放家里做完功课,听着隔壁的蓝宁对着爸爸妈妈撒娇撒痴。蓝宁考了好分数,得了奖状都会大声要求奖励。
他亲眼看到蓝宁的爸爸趴在地上让自己的女儿当马骑,父女两人笑做一团,蓝宁把辫子梳成两条,伏在父亲的怀里,温顺得似小兔子。
回到自己家里,在关山面前汇报好课业,再回到自己的房里做功课。母亲就像克格勃一样端坐在身边监视牢自己。
王凤只会说:“关止,你是儿子,你是我的指望。”
四(下)
关止在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关系并不好。
父亲是在爷爷文革遭难,自己不得已插队落户的时候认识母亲,因为母亲手执颜色鲜艳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莲。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代,无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陕北,年轻人除了让原始的欲望勃发、生根、发芽,再也没有别的慰藉。艳丽的颜色是苍白青春的唯一点缀,匆匆涂抹上,回头以后,发觉是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关庆国回城的时候,关山已经平反,他想效仿许多同学那样,在当地离婚。意思别别扭扭表达出来后,王凤马上抱着年幼的关心讲:“你知道你们那里有一条黄浦江,我们娘俩不怕跳黄浦江。”
在上海的关山也不同意关庆国离婚,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关庆国年轻气盛,对着父亲冷笑:“您当年一进上海滩说的什么?土八路要娶洋学生。”
他确认自己有资格对父亲冷笑。
关山当年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病,妻子留下三个儿女早逝,组织上只想快点给他找个爱人照顾他年幼的三个孩子。
邵雪瓯是城隍庙万字斋老板的养女,一路私塾女大读出来,文气娴雅,有一日从南京路上走过,比身边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秀气漂亮。关山的小汽车开过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几眼。
万字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审查,从解放初就被调查,查了好多年,终于证据确凿。万字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沦陷时期,为了保护文物死在日本人手里,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卖了好些古文物讨好日本人。这便是头一宗倒卖文物的汉奸罪。
邵雪瓯嫁给关山的时候,万字斋的老板已经被枪毙,他的儿子被放出来,分配到城隍庙已经国有化的饭店里当学徒。
这些往事都是为关家服务三十年的三奶奶断断续续口述给关止听,关止听完以后,就去老公房找同学玩打仗。
其实家里堂兄堂弟好几个,一起玩起来也挺热闹。但关止觉着无趣,觉着缺了什么。他羡慕老公房里的孩子,还有蓝宁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爷爷从不会像万爷爷那样和蔼可亲近。
关山的军人脾气历久弥坚,训诫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瓯,家里谁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气。关止只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大蒸笼,要把每个人都发成白面馒头。只有在老工房里,他才能自在呼吸。
蓝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蓝宁面前扯了她的辫子,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说:“手嫌的丫头,再也不用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