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这一天,景宁与钮祜禄·东珠一同到咸福宫。
同来的,还有映坠。
许久不见,映坠原本单薄纤瘦的身子越发丰润起来,脸也红扑扑的,看到景宁,乖巧地一拜,便退回到东珠身边不再言语。原本还是藏不住心事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已经变得圆融历练,是在承禧殿陪伴她的时候就开始变了吗,还是早在那之前?那下药的事,她不再追究,显然映坠也未想再提,可她竟没向自己解释半句……到底是宫中的人,能生存下来已经不简单,谁会傻得一如既往?
自己都变了,何来强求别人。
初冬时节,午后的天气也是凉的,荣贵人穿了一件红锦百蝶穿花裙袄,站在院子里,脸颊冻得嫣红,衬着领口处雪白的貂裘,越发显得圆润可爱。
远远地见她们来了,马佳·芸珍上前几步,吩咐宫婢们备好暖炉。
“参见贵妃娘娘、宁嫔。”
碍着东珠的面儿,芸珍是不得不拜的,可称呼上却做足了功夫,既让人听不出半点儿错处,也不掉了自己的面子。只是景宁听她这么叫,不禁暗暗哂然,若她何时真叫自己“姐姐”,那才是吃不消。
“珍儿妹妹请起。”
东珠和景宁要来咸福宫,是一早就知会过的,因此马佳·芸珍早在寝殿内备好了各色果品和香茗。茶是热腾腾的,东珠方一落座,便端起茶盏就着热气抿了一小口。
“大冷的天,姐姐还上妹妹这儿来,让妹妹如何担待得起!”马佳·芸珍说得客气,却是暗中细细打量。她摸不清她们二人所为何来。
东珠却是不紧不慢,将身子暖和过来了,才复又开口,“本宫今日来,是来探望小公主的。”
言下,并无待见马佳·芸珍之意。
荣贵人脸色讪讪,却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挤对,“娘娘厚爱,臣妾替小容宪谢娘娘了。”
东珠笑笑,“话说,小公主已经五个月大了吧,想来与妹妹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妹妹切莫太过介怀才是。”
这话说到了马佳·芸珍的痛处,咬着唇,她却无言以对。按照宫中定制,庶母是不应该与皇子皇女同住的,可……
“娘娘,太皇太后并没有让容宪搬离咸福宫的意思……”
惠贵人不就一直带着皇长子吗,她生的不过是位公主,哪怕封号尊贵,可论地位远不及皇子,为何在惠贵人那里可以破例,她却不行?哪有母亲舍得与十月怀胎的孩子分开的!
“娘娘,宫中定制不可废,就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也不应该得过且过,臣妾说得对吗?”
景宁坐在一旁,适时地接了话去,却是在煽风点火。
点荣贵人的火。
钮祜禄·东珠闲闲地摩挲着掌中茶杯,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错。”
马佳·芸珍咬着牙,却是发了狠,一字一顿地道:“去,将小公主抱出来给皇贵妃娘娘看!”
短暂却又漫长的等待。
寝殿被火炭熏得很温暖,东珠一边烤着手,一边品着香茗,其余的人,站的、坐的、跪着的,表情各异,心思各异。
半晌,宫人将容宪公主抱了出来。
“还真是美人胚子,本宫看着好生喜欢!”
明黄的襁褓里,小公主兀自沉沉地睡着,身子外面裹了严严实实的棉褥,只露出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红润剔透,让人忍不住掐一把。
“娘娘,容宪福薄,全仰赖皇上的恩泽……”马佳·芸珍一眨不眨地盯着东珠怀里的孩子,仿佛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将小容宪给摔了。
可东珠偏偏不卖她的情,轻声哄着,却转头冷哼着看了她一眼,“荣贵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被赐予‘固伦’这样的封号,可不是哪个公主都能荣享的,若果真福薄,岂会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
伤痛
话里有话,没说其他皇子皇女早夭的事实,却刺激到了马佳·芸珍。
“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妾一个人的错,容宪还小,她还是个孩子……”芸珍说着,屈膝跪在地上,强忍着屈辱,眼中打转的泪簌簌滑落。
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如今什么尊严、什么矜持,通通比不过孩子的安危。
看着她涕泪横流,东珠娥眉微蹙,透出三分不耐来,“荣贵人这是做什么,本宫何时说要怪罪小公主了?只不过,这祖宗礼法不可废,照本宫看,这孩子总待在咸福宫成什么样子,还是该抱给皇后娘娘抚养的……”
马佳·芸珍瞳孔猛地一缩,即刻上前一步拉着东珠的衣袖,“贵妃娘娘,妾是过来人,知道怀胎十月的艰辛,皇后如今尚在怀孕期间,分身无暇,妾怎敢再去劳烦!”
见她神色惊骇,东珠越发冷淡下来,“这样的话……那就将小公主交给蔺嬷嬷,反正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蔺屏儿是储秀宫的老嬷嬷,入宫多年,对待新人自有一套调教的招数。宫里低品阶的妃嫔大多都领教过她的手段,平日见了,尚要绕着路走,马佳·芸珍岂会不知她的名声。
襁褓内,娇嫩的婴孩睡得香甜,小胳膊微微朝外张开,轻轻搭在东珠的肩扣上,熨帖出绵软的温暖。
芸珍的心狠狠一揪,越看泪落得越汹涌。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贵人,出身再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这宫里头的女人。她不是个引颈就戮的人,却如何拗得过这宫中礼法……
“娘娘,容宪年幼,若蒙贵妃娘娘不弃,妾愿将她托付给娘娘……”咬着唇,她伏在地上,朝东珠叩了个头,“妾会去坤宁宫,向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