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如同被当头棒喝,结结巴巴地问:“那……现在这里是……”
“颍川郡,韩国已经没了。”
已经没了……
韩非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那老者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正要去劝,李斯疾步走了过来,把人扶起来,对老者道:“老人家,您快走吧,我兄长一时受了惊,可能需要缓一缓。”
老者见他还有亲人陪着,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李斯静静陪他站了一会儿,直到后面的人嫌他们挡路,让他俩快让开,李斯才试探着开口:“师兄,咱们走吧。”
见他还是一副神魂不在的样子,李斯叹了口气,把人扶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马夫继续往新郑去。
连续行进了一天一夜,马车停靠休息,李斯下去和手下的人吩咐了些什么,回到车上,递给韩非一个水袋:“师兄,新郑还有几天的路程呢,喝点水吧。”
“新郑?韩国都没了,我还去新郑干什么?”韩非干哑着嗓子,眼底一片荒凉:“真是可笑。”
好歹愿意开口说话了。李斯坐在他身边,自顾自喝起了水:“韩王还好端端待在,韩国宗庙未毁,大秦军队也没有屠戮韩国百姓。”
“新郑还是那个新郑,不过我听说,韩国宗室还想起来造反,幸好师兄不在啊,那些人也难成气候。”
韩非一把抢过来他手中的水袋,仰着头把水灌进了口中,还被呛到咳了几下,李斯忙拍他的背,却收到了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你若留我不死,他日必为秦患。”
“师兄,到了新郑再说吧。”
真是个愚公。韩非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颍川郡并没有以韩都新郑为治所,而是设在了位置更偏西南的阳翟。不过新郑作为韩之旧都,秦王还是派了得力的人来治理,对韩国宗室严加监管,防止他们为乱。
新郑没有想象中的满目荒凉、萧瑟颓圮,虽然不久前刚刚经历战火,但人们的生活仿佛一如往常,并没有多大改变。
甚至,经过的小巷里还传来了孩童的欢声笑语,落在韩非耳中,却显得分外吵扰。
无知者无忧啊,韩非默默地想着。
韩王宫的一部分被改制成了县官府邸,外面有士兵拦着,李斯此行并未透露身份,故而也不好强行闯进。
韩非倒也没有说什么,目光复杂地看着旧日的王宫,立在那里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兄若是想进去,我可以……”
韩非摇摇头,侧身对他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新郑的道路似乎平整了不少。韩非绕过韩王宫,一路向前,把李斯带到了自己家。
家里没什么变化,还是走之前的样子。不过庭内的老树已经抽出嫩芽,记忆里堆在墙角的积雪也早就融化了。
“粗茶淡饭,比不上廷尉府的美酒佳肴,师弟将就吧。”
李斯没想到,他堂堂一国公子居然搞到这么寒酸的地步。不过也是,时移世易,不比当年了。
“师兄哪里的话,你还愿意给我口吃的,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韩非不知道从哪抱来一大堆竹简,装满一辆马车都绰绰有余。他留恋地看了一眼,转而对李斯道:“这些是我毕生心血,也有师友之赠,如果不嫌弃,就都带走吧。”
他眼中有些黯然,叹了一口气,背过身,负手看着树上的新芽,束发的绸带随风飘着,颇有些诀别之意。
“你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师兄之才远高于我,也深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又何必故步自封呢?”李斯拿起一卷竹简,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三个月吧,若三月后,师兄还是不愿仕秦,我就把这些书都拿走,师兄别想留下一卷。但若是你改了主意,咱们就一起去咸阳,这些书你仍旧留着,只是我要抄一份带走,如何?”
韩非仍旧负手而立,不发一言。云影垂在他肩上,日光熠熠,光与影似乎将他分成了两半。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三月后我再来找你。”李斯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师兄打算归隐山林,也要跟我说一声啊。”
怕他反悔,李斯转身就走,心里想着要不要留下几个人看着他,万一他真学伯夷叔齐,找个山头隐居起来,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岂不是连野菜都没得吃。
廷尉大人悄悄留下一个钱袋子,埋在竹简堆里。
再等等吧,等到一朝春霖至,草满花堤,洧水之畔,新郑当又是一番新景。
(番外)郑伯克段于鄢
如果生命只剩下了最后三天,你最想干什么呢?
秦王的心里曾经有一份这样的清单,其中最隐秘和最晦暗的字迹,是“母亲”。
当一切即将归零,回首过往的种种遗憾,首先想到的还是母亲。
从东晋回来的第二天,赵政堪堪从昏迷中醒过来。在异时空停留过久,他的身体分外虚弱,头脑里却止不住思考。
终于回来了。
可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甘泉宫,在殿外站了很久。
时间是无法冲散一切的,扎在心里的刺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硬,只是会让人习惯疼痛的存在,从而麻木。
赵政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母亲。
从邯郸回到咸阳以后,他就已经没有家了。为君王者自称孤家、寡人,实际上最后也往往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他对母亲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感恩、抱歉、愤怒、埋怨……爱与恨水乳交融,沉甸甸地像铁锁坠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