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风吹来,王文佐拉紧斗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不远处的火堆旁,一名士兵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默诵经文。说实话,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能让自己暂时忘记战争,让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王文佐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无论是唐还是百济武人都如此崇信佛教:每个直面生死的武人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后的虚无,毕竟土地、美人、财富、权力对于死人都没有意义。而佛寺里华丽的雕塑和图案、染香的气息、身着袈裟口诵经文的僧侣、庄严神圣的仪式都在告诉信徒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更美好、更幸福也更永恒的彼岸世界,也许要到达那个世界有诸多困难,但比起彻底的虚无,这种希望是何等的可贵。
“可惜我没有这种福气!”王文佐叹了口气,无神论早就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在见识过现代文明的他眼里,那些雕塑、香气、寺院、经文、仪式都不过是拙劣的过时把戏,这是一种福气,也是一种诅咒。
他不会被人骗,但也没法骗自己,只能睁大眼睛,直面残酷的现实,直到死亡来临,被永恒的虚无笼罩。
马蹄声将王文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看到信使正气喘吁吁的朝自己这边跑过来,直到被哨兵拦住。
“让他过来!”王文佐站起身来,坐在树桩上,将佩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个信使在王文佐前面四五步的地方单膝跪下,沉声道:“参军,都护让小人传信,大军已经抵达泗沘城了!”
“我知道了!”王文佐松了口气,这可是个好消息,说明自己的断后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了。自己完全可以把“蝎子”最关键的扭力纤维组和自动装弹机械部分拆下来,其余的辎重全部烧掉,然后全速行军摆脱追兵。
“你去换匹好马,立刻返回泗沘城,回禀都护,就说我这里一切正常,如果不出意外,最晚两天就可以返回泗沘城!”
“是!”
信使离开后,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他决定乘着先睡一会儿,毕竟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足够睡个回笼觉。他裹紧斗篷,躺在被火堆烤热乎的地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吵醒。
“参军,参军!”有人用力摇着王文佐的肩膀:“敌人,敌人靠近了!”
王文佐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掀开斗篷,号音响彻夜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喊着:快啊,快啊,快啊。他听见人们的叫喊、枪矛的撞击、马儿的嘶鸣,好在没有打斗。
“该死的,王孝仙不是说敌人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才会追上我们吗?那个混蛋在哪儿?”
“不知道!”崔弘度的脸色也很难看:“按照探骑说他在与敌人的前锋交战!”
“活见鬼!他是我的骑将,不是选锋,现在需要他抓住他的人,不是去挥刀拉弓!”王文佐大骂道:“弘度,你去骑队那边,把那些家伙给我抓稳了!”
“属下遵命!”崔弘度一愣,旋即大喜,向王文佐唱了声喏就快步离开了。王文佐接着喊道:“君岩,你替代崔弘度,当我的副将,其他人都别在这里发呆了,快去自己的人马那儿,都装束起来!”
“是!”
“遵命!”
军官们四散而开,王文佐开始在桑丘的帮助下穿戴盔甲,身为兵曹参军,王文佐身上这幅盔甲当然是武器库中的上等货色——在两层熟牛皮鞣制厚皮衣外面是锻打的甲叶,足以抵挡刀剑的切割和挥砍以及大部分箭矢,要害部分有打磨的十分光亮的护心铜镜,大腿部分是裙甲保护,头盔兼顾了视野和保护。但是再好的盔甲也无法保护战败的将军,王文佐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桑丘将最后一根系带扣紧,王文佐跳上战马,他觉得自己可能有千斤重。真抱歉,老伙计,如果这次打赢了我给你吃二十个鸡蛋!他抚摸了下坐骑的鬃毛,心中暗想。
“吹号,命令各队列阵!”
随着空气中的雾气被晨光所蒸发,王文佐可以清晰的看到己方军队的列阵。中军在自己的指挥下,大车横亘过道路,形成一道简陋的壁垒,在壁垒后面是三行步弓手,正在忙碌的调整弓弦,民夫们将一捆捆箭矢搬到行列两头,军官们用木杖划过弓手脚前的土地,留下一条浅沟,火油倒入沟中,一旦敌人靠近,点着火油弓手们就可以轻易点着箭矢头部绑着的破布,发射火箭。
在弓手后面则是一排排手持长矛,双手斧、连枷的步兵,骑队在车墙右端的侧后方,而左端是由三百名步兵组成,王文佐打算让敌人攻击这一侧,然后这些步兵将向车阵后退,引诱敌人暴露自己的侧翼,用“蝎子”将其打垮。
百济人比王文佐预料的要晚一点,直到天色已经完全明亮,王孝仙才带着二十余骑回到本阵,灰头土脸的他居然奇迹般的没有受伤,看着从地平线下冒出的如林矛尖,王文佐懒得训斥他:“王校尉,由于你不在我已经让人去指挥你的骑队了,你现在就呆在我身边听我的号令!”说罢,他不待王孝仙说话,便大声喊道:“击鼓!”
鼓声隆隆,直潜人的皮肤之下,让人全身抽搐。百济人一行行从地平线下冒出,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王文佐深深吸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已经下令击鼓,即便是真正的勇士,面对这样的阵势也会下意识的紧张,十分的武艺也使不出一成来,而鼓声能让人忘记恐惧,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唐人的左翼很薄弱!”扶余忠胜站在丘陵顶部,将旗在他的头顶飘荡,他敏锐的找到了敌方阵型的弱点,但这并没有让他特别高兴,临别前黑齿常之对自己说的话在耳边回荡:“唐人的连弩十分可怕,若是敌人已经列好车阵,还是莫要与其交锋为上!”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让军队连夜急行军,想要打唐人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想赶到时天色将明,没有成功。
第105章威严
“我需要一个勇士,来向唐人挑战!”扶余忠胜高声道,目光扫过身后的郎党们:“最好是可以把唐人引出车阵来,要不然争取时间让将士们歇息歇息也好!”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却无人应答,扶余忠胜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我扶余忠胜麾下竟然没有一个敢于舍身杀敌的勇士吗?”
人群传出一阵骚动,一名披发汉子走出人群:“我复吉本不想与其他人争先,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谦让了!”
“好!”扶余忠胜大喜:“复吉,你有何心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定然应允!”
“小人无他心愿,只是家中还有一个幼弟,希望能让其富贵,光大家门!”
“好,只要能够复国,我定然保举你幼弟为一郡郡将!即便复国不成,我也会将他当做自家子侄看待,若有违背,神佛不佑!”
复吉向扶余忠胜拜了拜,取了一件白色长袍罩甲穿了,上马持槊背弓,向敌营而去。到了距离唐人车营一箭半之外,他跳下马来,将长槊插入土中,将马栓在槊杆上,高声喊道:“唐人中可有勇士,敢与我一决生死的!”
王文佐站在车墙后,眯着眼睛看着那个身着白袍的挑战者,对于这种颇有古风的勇敢行为,他并不是太在意,正考虑是否让手下用“蝎子”把这厮干掉,王孝仙却大声道:“东夷小丑也敢跳梁,参军,请让我出阵将其斩杀!”
“你?”王文佐感觉到有点头疼,他也曾经听说过此人的名声,轻捷善射,有飞将之名,是刘仁愿一员爱将。刘仁愿让他带着五百骑兵听自己指挥本是好意,如果死在这里,自己回去后着实不好交代。
“孝仙,军中不可逞匹夫之勇!他骂就让他骂好了,我们没有必要理会!”
“那可不是!”王孝仙亢声道:“两军相争,比的可不只是长枪与弓箭,还有勇气,胆怯者会先崩溃逃窜,而另一边能支撑到最后。这厮在我们阵前耀武会在百济人心中筑起勇气,朝我军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
“那如果你输了呢?那岂不是更糟糕?”
“那也比不敢出战要好!”
“够了!”王文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无暇在和这个蠢货争吵,他挥了挥手:“瞄准点,干掉那个挑战的蠢货!”
“遵命!”早已跃跃欲试的沈法僧应了一声,为了确保不会射偏,同时有三具蝎子开火,短标将挑战者的尸体带起,落到数米开外。百济人的欢呼助威声戛然而止,几秒之后,变为怒骂的浪潮。
“参军,这么做可有失我们大唐的颜面!”王孝仙愤懑的说。
“住口,蠢货!”王文佐再也按奈不住:“都护让你留下来是让你听命于我而非发号施令,闭上嘴,呆在自己的地方,否则军法伺候!”
面对王文佐的呵斥,王孝仙面色惨白,这个平日里总是面带笑容的王参军此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威严而又可怖,而四周的静默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王文佐没有理会这个家伙,毋庸置疑他是个勇敢的人,而且弓马娴熟,但战争不是体育比赛,最重要的并非荣誉,而是胜利,这一点他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王文佐聚精会神的看着远处的敌方帅旗,揣测着敌将的心思。
“这应该就是唐人的连弩吧?”扶余忠胜接过那支还沾着部下血迹的标枪,用坚韧的桦木为杆,标头沉重,应该是灌了铅:“的确很厉害!”
“将军,这算不了什么!”旁边的一名军官低声道:“唐人的这种强弩是可以连续发射的,当初在矮丘之战中,唐人连环发射,始终不停歇,黑齿将军这才败下阵来的!”
“连环发射?始终不停歇?”扶余忠胜皱了皱眉头:“难道没有人想办法把这种连弩弄回来一具,我们也好仿造?”
“唐人把守的十分严密,而且大多数人都没把这当真,黑齿将军能够能够派出的人手很有限,只搞清楚唐人称这种连弩叫“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