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高句丽对于唐人来说可以说是一种魔咒,数十年前的三次伐辽之役,导致了大隋的覆灭,而以太宗皇帝的神武,也没有能将其消灭,帐内众人最年轻的也已经年过五旬了,难道又要将这顽贼留给儿孙?
“平壤乃是高句丽贼苦心经营了数百年的巢穴!”苏定方站起身来,走到悬挂的地图旁:“外有支城数十,内有劲兵坚守,非仓促可拔,当先去其枝蔓,再断其根本!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催促新罗与百济守军运粮来,做长久之计!”
“不错!”
“大总管所言甚是!”
帐内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他们都是跟随苏定方征战多年的宿将,深知这位老长官有个习惯:在情势危急的时候往往行动极为大胆,以败中取胜;而形势大优的时候反而持重,半点风险也不肯冒。眼下契苾何力指挥的北路军已经度过鸭绿水,即将与苏定方会师于平壤城下,是唐对高句丽战争数十年未有之大好局面,苏定方反倒变得小心起来,可谓是深得“大勇若怯”之诀要。
“来人!”苏定方唤来军吏,立刻以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发出军令给在新罗国的金仁问和驻守百济的刘仁愿、刘仁轨,令其在雪前将输送二十万石军粮至平壤大营之中。
正如南美洲某只蝴蝶翅膀的拍打引起了影响南中国沿海的一次飓风,正当苏定方在平壤城下踌躇满志的同时,万里之外的漠北爆发了一次叛乱,当年十月,铁勒回纥部首领比粟毒与同罗、仆骨等九姓叛唐犯边,唐高宗不得不将原本是铁勒部可汗的契苾何力召回,任命其为铁勒道安抚使,让其处置这次叛乱。
镰刀划过,麦秆成片倒伏,桑丘捡起一支麦穗,送到自己的主人面前,王文佐接过麦穗,随手掂量了两下,苦笑道:“二十万石军粮?雪前送到平壤军营?这还真的有点难!”
“三郎倒也无需担心,军粮的事情要操心也是新罗人操心,咱们犯不着操这个闲心!”崔弘度笑道。
“这倒也是!”王文佐随手丢下麦穗,正如崔弘度所说的,虽然苏大总管的军令同时发给百济唐军和新罗人,但谁都知道百济眼下已经打得一塌糊涂,泗沘城去年冬天都开始吃老鼠了,哪里还有军粮可以运往平壤?“不过新罗人拿的出这么多粮食吗?看这边的收成,只能说一般吧?”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了!”崔弘度显然对新罗人没啥同情心:“反正军令如山,就算这些新罗人都去吃草,也得把军粮凑齐了!”
王文佐笑了笑,在这些乡党中崔弘度已经算是有见识的了,但还是没有超脱他出身的限制,在他眼里,军府应该为天子流血效命,农民就应该勤恳耕种,无条件的缴纳赋税,服劳役;既然为了讨伐高句丽,自己远渡重洋来卖命,大唐的农民节衣缩食转运粮秣,身为大唐属国的新罗人从牙缝里挤出粮食运到平壤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至于新罗人会不会冒着饿死农民的危险,拿出二十万石军粮给平壤的唐军,这就不是他考虑范围的事情了。
崔弘度见王文佐不吭声,以为对方对军粮的事情不关心,便压低声音道:“三郎,铁器来源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出些许眉目了!”
“哦?怎么说?是从哪里偷运来的?”
“不是偷运的!”崔弘度低声道:“据蛮子们供认,他们的铁器是从一个名叫“弗出”的集镇交易而来的。”
“‘弗出’?”王文佐皱起了眉头:“就只有这个名字吗?你可知道具体位置?”
“那些蛮子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地方乃是大河入海之处,每年秋天时,各地的蛮子就会乘着独木舟带着自己的货物前来交易,不光是蛮子,就连百济人、新罗人和倭人也会渡海而来。这“弗出”在蛮子话里就是边地,角落、遥远之地的意思!”
“哦,倒是形象的很,那这些铁器也是从其他地方转运来的?”
“不是,听蛮子说,弗出附近盛产铁砂,本地妇人在河边淘洗铁砂,男人便开炉炼铁,各地蛮子都来这里用自家货物交换,时日久了这里就成了一个集镇,过冬时都有两三千人聚居呢!”
“铁砂,那附近肯定有铁矿,而且埋藏甚浅,矿质极好!”王文佐猛一击掌:“难怪那些铁箭头是用的好铁,但打制的十分粗糙!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真是太好了!”
“那这件事情写在军报里?刘使君肯定会赏赐我们的!”
“为何要这么做?”王文佐露出来耐人寻味的笑容:“使君他眼下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这点小事?我们就别去劳使君的神了!”
“可是当初……”崔弘度愣住了,他想起当初王文佐要自己追查铁器来源的说辞,和现在可是不一样呀。
“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我们也就知道那个集镇叫“弗出”,在某条大河的入海之处,别的就没了,刘使君若是询问来历,我们拿什么怎么回答?若是回答不出,刘使君会不会恼怒我等办事不力,反倒责罚我们呢?”
这一次崔弘度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三郎说的是,我会继续查问那些蛮子,把这件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之后,再禀告上头!”
看着同伴离去的背影,王文佐笑着摇了摇头,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他们想的太少呢?他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在这片险恶的土地上,稍有大意,随处都可能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第126章渡荒
天开始下雨了,田地里正在收割的农民发出叫喊声,变得忙乱起来。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麦子刚刚成熟,却没有个好天气,被打湿的麦子很容易霉烂,神灵当真是没有心肝的。
“主人!”桑丘扯住王文佐的缰绳:“下雨了,秋天天凉,淋湿了容易风寒,我们回去吧!”
“拿把镰刀给我!”王文佐跳下马,将袖口扎紧。
“镰刀?”
“对,给你自己也弄把!”王文佐转过身,对自己的随从喊道:“都去收麦子,拿刀的就去割麦子,有马的就去搬运麦子,都送到竹棚下面去,去个人把营里的兵卒也叫来帮忙,天上下雨了,麦子淋湿了就都糟蹋了,大伙儿都得挨饿,别愣着,都去干活!”
雨水打在脸上,刺痛了双眼,沿着双颊滑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阿禾挥舞着镰刀,耳边传来那些唐人武士的叫喊声,她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是竹棚下一捆捆的麦子不会撒谎,苦难早已将她的心打磨成了一块石头,但这次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胸口一阵阵酸楚。
“原来这就是上国的武士呀!还帮我们割麦子!”
耳边传来了幼弟的声音,阿禾直起腰,用力的踢了一下幼弟的屁股:“快去干活,要天黑前把地里的麦子收完!”
“啊呀,当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呀!”不管金三藏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但至少他表面上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上国将军竟然下地割麦,着实是不应该,都是卑职的过错,还请见谅!”
“城主不必如此多礼!”王文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熟麦被雨淋了就会霉烂,上头要征集军粮,我与您眼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正好遇上了,又岂能不帮把手!”
“是,是,是!上国将军的度量着实让人钦佩呀!”金三藏眼睛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有件事情在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城主请直言!”
“贵方大总管在信中要军粮二十万石,而国主分摊在我的领地便有三万石,说是我的领地就在汉江边上,调配方便。可这边的情况您也都看到了,要说拿出来,估计来年就要人吃人了,所以……”“金城主!”王文佐打断了金三藏的抱怨:“军令如山,十万大军集于平壤城下,若是军粮到期不至,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用多说,不要说你我的脑袋,就算是贵国国主,只怕都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是,是!”金三藏神色有些尴尬,他长揖为礼道:“方才失言了,还请将军见谅!”
“金城主,不必如此!”王文佐扶了金三藏一把:“你也是一番爱民之心,倒也怪不得你。不过军粮虽然少不得,救民渡荒年之法我倒是有几个!”
金三藏方才那番话,本是看着王文佐对于新罗百姓有怜悯之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被拒绝也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王文佐语锋一转,竟然说有渡荒之法。赶忙躬身谢道:“还请将军指点!”
“指点当不起!”王文佐笑道:“无储备不足以为国,金城主就算交出这三万石军粮,私仓里应该还是有些蓄积的吧?”
“这个……”金三藏脸上顿时紧皱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地窖里过了一冬的苹果:“不敢欺瞒将军,蓄积自然是有些,但和领地里的百姓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若是把储藏的粮食给了他们,那我手下的兵士又吃什么?那时靺鞨人和高句丽人若是进犯,又有谁来抵御呢?”
“金城主!”王文佐身体后仰,舒适的依靠在身后的皮毛上:“我没有说让你把仓库清空,但拿出个千八百石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倒是拿得出来,不过分下来也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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