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王文佐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便立下赌约,若是我赌赢了,那你就必须白送给我十万株上好的葡萄苗,若是你赢了,这一千贯钱我照样还给你,如何?”
“参军金口一开,小人自然只有应承了!”曹僧奴笑道,他此行来的主要目的已经完全达到,若是唐军能在明年夏天前结束百济的战事,这位王参军肯定在都督府中身居高位,这些葡萄苗就权当是结好的贺礼便是。
第175章囚徒
长安晋昌坊,大慈恩寺。
窗旁的几案上的香炉传来淡淡的檀香气息,月光从窗户投入,映照在精心打磨过的青砖地板上,仿佛白玉一般。
定惠和尚叹了口气,这屋子就和它的主人一样,礼数周全、善解人意、手腕灵活,但不改其内核的霸道,当初在故国与扶余丰璋饮宴时曾经听他这么评价过唐人:熊皮手套里的铁腕,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恰如其分。
身为中臣镰足的长子,定惠六岁就剃度出家了,这在当时的倭人贵族中很常见,从大陆而来的僧侣们在带来佛教的同时,还带来了各种精妙的学问。(当时大和民族的文化还处于萌芽阶段,被后世誉为日本民族的《诗经》的《万叶集》还要近一百年才完成,无论是皇族还是贵族都没有公卿化、文人化,其形象更接近于后世平安时期的那些东国武士。)
寺院就成为了倭国的文化和学术中心。无论是皇族还是贵族,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寺院向僧侣学习知识,年长后既可以成为宗教领袖管理寺院,也可以作为学问僧、外交僧来直接参与政治活动,还可以还俗。
而定惠就是作为倭国使团的成员来到洛阳的,并且得到了天子的接见。第一次会面总是美好的,天子礼仪性的询问了天皇是否安好和倭国的情况后,还让随行的虾夷护卫在朝堂上表演了弓术,虾夷随员的高超射术赢得了天子的赞赏,吩咐让其在馆驿居住。
接下来的日子是最快乐的,定惠以僧人和使团成员的双重身份四处拜访,如饥似渴的吸收着各种各样的知识,而最让定惠惊叹的不是各种奇妙的学问,而是洛阳城的宏伟——唐国人称其为神都,依照唐国的说法,洛阳城正好位于天下之中,是与天上的太微垣相对应,而太微垣正是天帝所居之处,因此洛阳城也应该是人间帝王的居所。
幸福总是短暂的,唐与新罗建立的反百济联盟迅速的改变了倭国与唐的外交关系,大唐天子傲慢的认为自己才是世界无可争议的主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像倭国这样的海外之国也不例外。为了避免倭人使团走漏对百济远征的消息,在敲定了远征计划之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倭人使团成员都被逮捕,然后送到了长安,幽禁了起来。
恐惧是一种传染病,每次传播到另一个人身上效力都会增大一倍。在幽禁的那几个月里,使团成员们在高墙之内,猜测着自己的未来,很多人认为唐人会很快把他们处死,即便不处死,也会终身拘禁或者流放到遥远的蛮荒之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到故乡,见到父母妻儿。
因此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说着家乡的往事,说着说着便痛哭流涕起来,时间一久,个个形容枯槁,与来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定惠是极少数免疫者之一,原因很简单,当他离开前父亲中臣镰足曾经告诉他:“你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就要忘掉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大唐天子竭忠尽智!智者无论什么境遇都能够随遇而安,不忘自己追求的本心。”
他在拘禁其间,没有像他人那样苦恼哭泣,而是不断向看守索要各种书籍,一心苦读。当同伴惊讶问他怎么还有心思看书,定惠回答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等渡海而来,为的就是求学,就算明天要死,今天也要苦学不辍,何况明天还未必死呢?”负责看守他的官员得知他的回答后,感叹不已,下令只要是定惠索要的书籍,都不要拒绝。
几个月后,定惠突然得到了又一次召见,他们被带到了洛阳皇城上,淹没在大唐属国使节的人海中,原来唐军已经攻陷了百济的都城,唐国的将军将百济王、王子以及王公大臣们押回洛阳献给天子,天子则在无数臣民面前将其赦免,还封给官爵,以炫耀自己的武威和仁慈。
仪式结束之后,使团的成员们神色复杂,有对唐人军事力量的恐惧,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希冀。唐军能这么快灭亡百济是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但这对他们来说却未必是坏事,既然百济已经灭亡,那横亘在倭国和唐国之间的绊脚石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们说不定也就可以回家了。定惠也不例外,他开始收拾行装,拟定带回倭国书籍的名单了。
但形势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正当定惠他们正踌躇满志的准备回国时,他们又一次被押回了长安,幽禁了起来。原来唐人灭亡百济之后不久,在百济就爆发了复国运动,留守的唐军陷入了苦战之中,更糟糕的是,这一次倭人也加入了,还是站在百济人一边,这一次唐倭两国真真正正的成了敌人。
幸运的是,两国关系的变化并没有降低使团的待遇,定惠的人身自由虽然受到限制,但物质待遇却很不错。
他依旧像一个求学者那样生活,但战争的消息还是不由自主的传入他的耳朵里:母国已经将扶余丰璋送回百济,登基为王,中大兄皇子已经来到筑紫,在那儿他正在建造一支庞大的舰队,将各个领国征集而来的粮食和兵员编练成军,然后渡过大海,派往海对面的半岛。
对于这场战争的前景,定惠并不乐观,他已经用自己的双眼印证了唐国的强大,大唐天子的确霸道,但其野心并没有超出自己的实力;反观中大兄皇子,他的确是不世出的英才,但倭国太弱小了。战争就好比赌局,一个有百万赌资的赌徒和另一个只有数百赌资的赌徒地位是大不一样的。
“禅师,原来你也还没有睡呀!”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定惠的思绪,只见窗外站着一人,正是使团的同僚伊吉连博德,此人与他一样,都是来唐国求学之人,平日里与定惠交好,也同住一个院落。
第176章闻鸡起舞
“是呀!心思烦乱,睡不着!”定惠坐起身来,指着榻上空出来的一块:“若是你也睡不着,你我今晚便抵足而谈吧!”
“也好!”伊吉连博德也不客气,推门拖鞋上了榻,叹道:“你是在忧心国事吧?我与你一样,若是把大唐比作泰山,相较起来,大和不过一鸡卵耳!两国交战,岂不是自寻死路?”
定惠无声的点了点头,白天他把自己沉浸在学问之中,尚能排遣忧虑,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忧虑和烦恼便重上心头,父亲当初难道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处境,所以才说出那番话来的?
“定惠!”伊吉连博德偷偷的看了定惠一眼,对方的脸笼罩在厚厚一层阴影之中,看不出是喜是悲,只好小心问道:“令尊是中大兄皇子的心腹,我听说中大兄皇子早就有了攻打新罗,收复任那的计划,令尊参与其中,为何他还让你参加使团?”
“家父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事情!”定惠答道:“临走前,他告诉我:“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就要忘掉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大唐天子竭忠尽智!”
“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就要忘掉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大唐天子竭忠尽智!”伊吉连博德眼睛一亮,猛拍了一下大腿:“我明白了,令尊果然不愧为智者呀!”
“智者?这个从何说起?”
“我问你,令尊若是劝谏中大兄皇子不要出兵大陆,你说中大兄皇子会听吗?”
“当然不会!”定惠摇了摇头:“家父虽然颇得皇子信重,但皇子是个极有主见之人,出兵大陆也是王国数十年来的国策,岂会因为家父一人之言所能改变的?”
“不错,所以令尊不会出言劝谏皇子!而他把你派往大唐,一旦形势有变,唐人就会把你扣押。两国战事爆发,若是唐人打赢了,终归是要和谈的,一心求学,为大唐天子竭忠尽智,又对大和内情极为了解的你岂不是唐人最信任的人?而令尊有这样一个儿子,岂不是也能逃过战败后的灭顶之灾?”
“这个……”定惠愣住了,半响之后苦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有些牵强附会了。你别忘了当初我们出使的时候唐国可没有进攻百济,两国关系也还不错,家父又怎么能想到两国会打起来?”
“令尊是皇子的心腹,用唐人的话说就是出入禁中,参与机要,身居宰辅之位。皇子想要进军大陆的计划,他岂有不知道的?而唐人交好新罗,攻打高句丽、百济,经略半岛也不是什么秘密。两家针尖对麦芒,迟早都会撞上,中臣氏虽然可以追溯到天儿屋根命,但论起家世来只能算新进呀!以令尊的智谋,当然会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呀!”
定惠点了点头,正如好友所说,中臣氏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但传到中臣镰足这一代已经衰微了,是中臣镰足凭借自己的才能和中大兄皇子的赏识才重新兴盛起来,底蕴还无法与其他大家族等相比,更不要说天皇家族了。
一旦中大兄皇子的大陆攻略失败,中大兄皇子可能只需要退位就可以了,作为中大兄皇子忠犬的中臣家族就很可能会被抛出当替罪羊,遭遇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让身为长子的自己先前往大唐,无疑是一种明智之举,最差最差情况下也能让中臣家族在大唐开枝散叶,避免家族全灭。
“难怪你能够这么专心学问,原来令尊早已有了安排!”伊吉连博德笑道:“对了,你觉得两国相争,结局如何?”
“结局?”定惠叹道:“两国相争,自然是强者胜,弱者败。不过若是弱者能够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潜心学习,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这倒也是!”伊吉连博德叹了口气:“唐人胜我之处甚多,若是能让我等回国,将这里学到的用在国事上,方能不负我们这番辛苦。”
定惠没有说话,好友的话道出了他的心声,在唐国这段时间,他耳闻目睹无不远胜自己的母国,心中愈发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这场战争胜者是谁,都要向唐人好好学习!然后将学到的知识用于母国之上,将其变成一个海东之上的“小唐国”,就像太阳一样教化蛮夷,统御四方,这才是他们的使命,也是大和国的命运。
咯咯咯!
咯咯咯!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像是鸡鸣?”伊吉连博德问道。
定惠侧耳听了听,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笑道:“不错,果然是鸡叫,你我说话没注意时间,就这么一夜过了,你看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哎呀,竟然就这么一夜过了?”伊吉连博德跳下床,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笑道:“也罢,我先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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