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刘仁愿问道。
“都督请看,王参军这里写的很清楚,这些援兵并非府兵,而是募兵!”
“募兵?”
“嗯!”刘仁轨叹了口气:“照我看,这件事情只怕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意思?”刘仁愿越听越是糊涂:“刘刺史你休得胡言,圣上怎么会派一群老人孩子来支援我们?”
刘仁轨笑了笑,解释起来。原来现代人提到府兵制都会强调其“兵农合一”、“平时务农,战时从军”的特性,但其实在当时无论什么兵制下绝大多数的军人都是兵农合一,平时务农,战时从军的。原因很简单,以当时稀烂的生产力和财政税收水平,根本养不起足够的脱产军人,除非是像日本那样少有外敌的岛国,否则大部分士兵必然同时也是农民,否则就会被占据数量优势的邻国军队征服。
府兵制与其他兵制的最大区别其实是其成员是其兵源来自享有经济政治特权的中上阶层,所以有更好的兵员、更好的装备、农闲时期也有受过更好的训练。在这种军事制度下,社会的下层成员正常情况下是无需服兵役的。自古以来,调动募集军队都是非常遭主上忌讳的事情,以当今天子的精明能干,朝中大臣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干出私自募兵的事情来。
“刘刺史说的不错!”杜爽这次也站在了刘仁轨一边:“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王参军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就写信来说,着实有些操切了!”
“王参军这事倒是没错!”刘仁轨笑道:“他是兵曹参军,管的就是兵事,看到了岂有不上报的道理?只是都督须得斟酌利害,不然若真是天子的意思,都督贸然上书,只怕会触怒天子,惹来大祸!”
“不错!”刘仁愿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他向刘仁轨拱了拱手:“多谢正则兄的提点,那你以为应当如何做?”
“王参军的信里说,统领援兵的是孙仁师,由于碰到了倭人的船队,落在后面。不如等他上岸后,大家一起商议一下下一步的行止,然后再做出决定!”
“嗯,好,你这个法子好,那便再等几日!”刘仁愿此时也听出了刘仁轨的意思,不管孙仁师这个人怎么样,但既然来了百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要剖明利害,很多事情就很好讲清楚了。那时一起上书朝廷,那就不是刘仁愿一人的意思,而是前线将帅们的共同意见,即便是天子,面对的态度也会大不一样。
大海让扶余隆反胃。
他并不害怕死,在他的前半生里,始终与危险和死亡为伴,宫廷的帷幕后总是不乏匕首的影子,杯中的美酒也时常会潜藏毒液,王宫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从生下来开始,他就被置身于一场永不停息的竞赛之中,对手是他的兄弟,奖品是百济王位继承权。最终,扶余隆赢得了胜利,成为了百济王国的太子。而唐人的到来把扶余隆的胜利变成了一个恶劣的笑话——都城内的所有王室成员都装上船,押送到大洋彼岸,成为唐人炫耀自身武功的战利品。
扶余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登上船时的情景,女人们号啕大哭,披散着头发,撕破自己的衣衫,将尘土洒在自己头上;有人咬住地面不松口,将故乡的泥土塞进口中,有人把自己的孩子抛入海中,自己随之跳下,素来坚毅刚强的父亲躺在担架上沉默不语,仿佛一个木偶,唯有剧烈颤抖的手指暴露他还有知觉,而自己却必须强颜欢笑,与押送的唐人敷衍。
登岸后就是漫长的旅途,还有屈辱的献捷仪式,年迈的父亲在献捷仪式后不久就去世了,临死前他只和扶余隆说了一句话:“忘掉一切,活下去!”
正当扶余隆准备在洛阳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时,一道圣旨又把他重新投入了命运的洪流之中:大唐天子委任他为熊津都督府都督,百济郡王,统领大军出征百济。很难用语言描述扶余隆当时的错愕,正当他准备忘记过去,在洛阳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的时候,命运的大手却将他丢回故国,仿佛球场里的马球。
“郡王无需忧虑!”唐军将领孙仁师安慰道:“乱贼眼下人心摇动,只要王师一到,定然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那就一切都依仗孙将军了!”扶余隆强笑道。同行船上还有八千新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从未见过大海。当船驶离港口时,扶余隆看到人们涌到船舷,朝着渐渐远去的山脉和土地磕头,不少人一边磕头一边抽泣,扶余隆知道这些人是在和故土做最后的诀别——他们觉得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片土地了,看到这一切,扶余隆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快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扶余隆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即便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自己肚子里也留不长,除此之外,情况还不错,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清扫打理,甲板上更是空气清新,有海鸥追逐着船的桅杆,仿佛一群被无形的线拴在桅杆上的纸鹞。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晴朗的天空变成了灰色,风浪变得越来越大,船只也越来越颠簸,水手们不得不将一半的帆降下来,船只的速度也开始减慢,有时甚至要人去甲板下划桨。对于这一切,扶余隆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暗自咒骂自己看到的一切:乌云、风、海浪以及懒惰的桨手。而期望中的目的地依旧遥遥无期,映入眼帘的唯有灰色的天空和灰蓝的海水。
第195章登基大典
正当扶余隆以为这一切将没有尽头时,桅楼顶部传来的号角声响起,随即便是凄厉的叫喊声:“有船,多,很多船,无法计数,应该是敌人的船队!”
很多年后,扶余隆还能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感觉:不是惊讶、不是恐惧、而是狂喜!是的,他没有记错,比起可恶的海水,长矛、弓弩和刀剑反倒是让他觉得亲切多了。
“敌我情况不明!”援军的主将孙仁师道:“末将以为应当让装载援军和辎重的平底船先离开,由末将迎战。”他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建议的正确性:“援军都是些新兵,还是旱鸭子,海战上也拍不上什么用场,而且那些运兵船载运太重,水线太深,也不适宜用来交战!”
“你说得对!就依照你说的做吧!”扶余隆道,似乎他才是援军的主将。
双方的交锋持续了整整一天,扶余隆对于海战一无所知,但显然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场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战斗,由于风向变化无常的缘故,双方的调动都毫无章法,几乎是各自为战,以至于扶余隆所在的旗舰都遭到了敌船的猛攻,侧舷遭到撞击,有了破损,不得不选择在附近的一个海岛靠岸,修补船只,排干底舱的积水,再继续航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依旧不好,扶余隆表示越靠近海岸其实越危险,因为大风会把船只刮到礁石上,再坚固的船只也会像鸡蛋一样被那些尖利的巨石撞的粉碎。
而这只是加深了扶余隆对大海的厌恶,我讨厌大海、我讨厌大海、我讨厌大海,明晃晃的闪电透过窗户照亮了船舱,比白日更加明亮。只要一上岸,我就决不再上船,扶余隆告诉自己,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祖宗的土地上。
雨一直持续了五天,第六天早上,晴空如洗,在经过认真的观察后,孙仁师表示风暴已经过去,船也已经修补好,水手们发出一片欢呼,扶余隆本应他们一起欢呼,但从内心深处,他还是不愿意为了唐人的胜利而欢呼。
周留城。
东风吹过发丝,夹杂着松脂和果实的气味,温柔而又芳香,一如安培晴子的指尖。扶余丰璋倾听着头顶白鹳的欢唱,感受着夏天的脉动,河面上浮现出的一行行船只,上面有两万援兵,还有自己的结发妻子。他感觉到世界是如此的甘美,阳光照在脸上,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化了。
“晴子嫂嫂就要到了,您此时感觉如何?”扶余忠胜笑道。
扶余丰璋瞥了弟弟一眼,没有说话,但微微上翘的嘴角已经给出了答案,把一个人剖成两半,分隔数年,然后再拼接起来,这种感受能够用言语表述吗?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们回百济已经有快两年了!”扶余忠胜的声音里满是感慨:“真不知道嫂嫂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是呀!”扶余丰璋叹了口气:“当初晴子乃是天之娇女,若非是嫁给了我,日子肯定比现在过得好多了,也不用受这些离别之苦!”
“如今不是苦尽甘来?”扶余忠胜笑道:“谁能想到当初一个落魄的异国人质,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妻由夫贵,晴子嫂嫂也是一国王后,足以补偿这些苦楚了!”
“不错!”扶余丰璋点了点头:“我确实要好好补偿她!”他犹豫了一下:“忠胜,你觉得要不要举行一下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扶余忠胜闻言一愣:“兄长当初不是说要还复旧都之后再办的吗?”
原来安培比罗夫统领的倭人援兵抵达后不久,就代表天皇册封扶余丰璋登基为百济王,但为了避免引起复国军中百济豪杰的反感,这场册封仪式很简短,只是在宫里,参与者也只有数十人,对外的名号也是百济扶余大王,登基大典也是说要还复旧都再举办。扶余丰璋这个节骨眼上却突然说要在周留城举办登基大典,却是完全出乎了扶余忠胜的意料。
“当初我的确有这个想法!但现在却又变了!”
“变了?”
“不错!”扶余丰璋道:“我们除去鬼室福信之后,军中便有些人心摇动,有公然投靠唐人的,也有人背地里私通的。此番正好有大援赶到,我想乘着这个势头举行登基大典,震慑人心!”
扶余忠胜看了看江面上的无数倭船,还有两岸营地上升起的成百上千的烟柱,立刻明白了扶余丰璋的用意。对于有些人来说,无论扶余丰璋做什么都不可能弥合鬼室福信被处死的裂痕,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带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站在胜利一方才是最要紧的。只要扶余丰璋能够证明自己的强大,过去他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毕竟人总要往前看。
“有这么大一支军队,若是什么都不干,未免太浪费了!”扶余忠胜笑道。
“什么?陛下要在三日后举行登基仪式?”沙吒相如放下杯子,酒液沿着他修剪的十分整齐的胡须流下,将胸襟侵染。
“不错!”使者肯定的点了点头:“就在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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