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裴羁?她吻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有过任何异样?为什么今天突然来又突然走,突然提起窦晏平?为什么他的脸那么像那晚的人,甚至,有点像窦晏平。
“娘子怎么了?”叶儿紧赶慢赶才追上她,慌张着扶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不能再纠缠这件事,于事无补,只徒增烦恼,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得查查母亲在哪里订的画笔。”
极力将思绪转回卢崇信的话。母亲去世前一天订了画笔,有心思安排这种事,就是说那时候母亲根本没想去死,那又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改了主意?“她常去的是东市的汲古阁和平康坊的博文斋,你去那边问问。”
叶儿去后,苏樱归置了行李,又将各处细细收拾一遍,忙忙碌碌直到黄昏,再找不出一丁点儿事可以分心,檐前的白梅随风落着花雨,昨夜几乎是片刻也不曾睡着,此时独坐窗下,疲惫恍惚,半梦半醒。
她又看见了裴羁的书房,隔着紧闭的院门,隐在院外的乌桕树下。
那是她在裴家的最后一天,那时崔瑾已然与裴道纯反目,只等签好和离书便要离开,裴羁总不在家,她很少能见到他,但她不想与裴羁结仇,想在离开之前见一面说说话弥补一番,给自己留个退路。
她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书房,院门从外面锁着,但她总觉得裴羁就在里面,于是扒着门缝向里一望。
满院的尸体,未曾干涸的血迹,裴羁提剑站在阶前,素衣洁净,纤尘不染,如遗世的佛陀。
阶下是张用,押着一个黑衣人:“郎君,是否再审问一番?”
“不必。”她听见裴羁淡淡的语声,看见他挥出手中剑。
尸体翻滚着落下台阶,落入庭中的血泊,她想吐,想叫,死死捂着嘴,隔着门扉的缝隙,看见裴羁抬眼,望向她。
“娘子。”有人在唤。
苏樱猛地惊醒,叶儿回来了,拿着一匣画笔:“找到了。”
第13章
崔思谦踩着最后一丝暮色回到家中,崔琚等在书房,急急问道:“怎么样?”
“打听不出来,郡主府闭门谢客,说是南川郡主病了。”崔思谦吹亮火绒点着了灯,“遂王府没有门路,探听不出来。”
光线骤然一亮,照出崔琚忧心忡忡的脸:“裴羁临走时怎么说的?”
“他说,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崔思谦猜得出他的打算,他嘴上说念着骨肉之情帮苏樱一把,其实无非觉得这门亲事有利可图,但崔家这些年深受崔瑾所累,怎能还想着与虎谋皮?“其实何必再打听?猜也猜得到郡主不会同意这桩事,不然窦晏平为什么今天不露面?”
“门第悬殊,一开始必然不会顺当,”崔琚沉吟着,“昨日窦晏平过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只要窦晏平不松口,南川郡主迟早得认了这桩婚事。”
是的,昨天他们在花园的情形他全都看见了,苏樱紧紧跟着窦晏平,腰是细的唇是红的,好几次几乎要贴在窦晏平身上。崔思谦一阵厌恶:“崔家门第清贵,不输宗室,父亲又何必如此巴结这门亲事?儿子虽然不才,将来未必不能出头,何必指望苏樱?”
“放肆!”崔琚被他说中心事,又羞又恼,“她是你妹妹,至亲骨肉,帮她一把,说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我没有这种妹妹。”崔思谦不觉又想起苏樱紧紧挨着窦晏平的细腰,连定亲都不曾便如此亲密,着实轻浮,“苏樱轻浮无行,留着必然辱及门第,父亲若真是想帮,不如送她回锦城投奔苏家。”
“行了,”崔琚打断他,“我心里有数,退下吧。”
崔思谦退出门外,心中郁结未解,踩着暮色漫无目的走着,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苏樱门前,灯亮着,人影投在窗纸上,不盈一握的腰肢。
这等轻薄女子,若不送走,必生祸患。崔思谦拧着眉,拂袖而去。
门内,苏樱细细检查着匣中的画笔,狼毫、羊毫、兼毫,斗笔、提笔、大小红毛、鼠须、叶筋样样俱全,白玉笔杆,斑竹笔帘①,母亲有心情定制这么精致的画笔,又怎会突然赴死?“在哪里找到的,店里怎么说?”
“在汲古阁,那里新来了一个有名的制笔师,夫人听说后特意上门定制的,交了定金,约好取笔时结尾款,奴没有定金的凭据,店主一开始并不肯给奴,”叶儿顿了顿,“是裴家阿郎帮着说话,店主才肯让奴带走的。”
裴道纯?苏樱心中一动:“他也是为了夫人的事去的?”
“看着像是,奴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打听夫人的事。”叶儿道。
也就是说她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裴道纯对母亲还有旧情,也在追查母亲的死因。万一将来走投无路,也许可以找他。一念至此,眼前突然闪过裴羁隐在昏暗中的脸,苏樱呼吸一滞。
不,只要还有一丝出路,她就再不要跟裴羁扯上任何关系了。
起初她虽然怕他,总还存着妄念,想做他妹妹。从那次隔着门缝窥见他杀人,那种模糊的怕突然便有了实质,原来她从不曾有一丁点儿看懂过裴羁,君子与杀戮,坦荡与莫测,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同时兼具这些特质,她在他眼前耍的那些把戏,他早就看穿了吧,他一言不发任由她像跳梁小丑一般表演了那么久,或者在他眼中,看她跟看那些他剑下的亡魂没什么区别吧。
而此时。苏樱闭了闭眼睛。对他的畏惧几乎是深入骨髓。假如真的是他。
他不会无缘无故隐瞒至今,她得做最坏的打算。
裴府。
“窦郎君还不曾进食?”裴羁问道。
“是,”张用已从卢家撤回,如今盯着郡主府,“郡主极是恼怒,勒令任何人不得相见,今日窦老夫人想去探望也被劝回去了。”
南川郡主性子刚强,此时怒大于忧,必是不肯妥协的,等再过几天窦晏平饿倒了之后,南川郡主必定沉不住气,到那时候,便是他出手之时。“严密监视,一旦有变,即刻报于我。”
张用领命而去,侍从吴藏上前,低声道:“阿郎白日里去了几处书画坊,在汲古阁找到了崔夫人去世前一天订的画笔,还碰到了叶儿,她是奉苏娘子之命,过去取画笔的。”
所以她也开始追查崔瑾的死因了么。到底年轻,虽然看起来不在乎,终是不能无动于衷。裴羁想起今日相见时的情形,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绢衫子,领口大了些,依稀可见纤细的锁骨。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衣服都不合身了。“去查查崔瑾去世前的行踪。”
“三郎。”门外传来裴道纯的声音。
裴羁起身开门,裴道纯站在槛外,并没有立时进来:“你母亲跟你说过了吧?王家的事。”
他虽是做父亲的,但儿子太出色太有主见,又兼崔瑾的事他理亏在前,所以在裴羁面前并不能扬眉吐气,此时见他没有拒绝,这才迈进门来:“你母亲传话过来,让你三天后去王家赴诗会,到时候两个人见见面。”
“好。”裴羁颔首。
“若是没有什么不妥,那就趁你在家的时候把婚事定下来吧。”裴道纯道,“你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好。”裴羁又道。见不见都没什么要紧,他查过王六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这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女儿,做裴家的主妇不会差。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如今政局动荡,多事之秋,以一桩婚事串联裴、王、韦、杜数家,显然利大于弊,至于他个人的意愿么——只要堪为裴家的冢妇,他娶谁都没有差别。
“那就好。”裴道纯看得出他的冷淡,不过从崔瑾之事后,父子俩能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已是罕见,让他心里生出希望,试探着又道,“我今天在东市汲古阁查到一些事。”
裴羁漆黑的眸子淡淡一扫,裴道纯心中一凛。原是觉得他心思敏锐人脉又广,也许能帮忙查查崔瑾的死因,此时也不敢再说,硬生生改了口:“听说苏樱从卢家搬出来,回崔家去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能帮的就帮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