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周道。
官道上。
裴羁打马飞奔,离开越远,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道边飞来一只大马蜂,振着翅膀直往人脸上扑,“郎君小心!”吴藏叫了一声,攥着马鞭照准了重重一甩,马蜂应声而落,裴羁看见他骨节粗大的手在眼前一晃,虎口上厚厚的茧子。
心里?突然一凛。手。
五娘的手指甲不齐,指甲缝里?有脏污,但五娘右手的食指、中指仿佛也?有茧子,那?是惯常用?笔的人的特征,苏樱就是这样。
猛地勒马回头,照夜白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长嘶着试图摆脱骑手的控制,裴羁牢牢抓住:“回太平镇。”
他得好好看看那?双手。
向善街。
阿周跟着周虎头出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去的是码头,路程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苏樱戴好帏帽锁了门,快步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上午出门时?她留意着,主街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的店招上写着擅长妇医、儿医,上午为了安全所以选了那?家偏僻的医馆,如?今裴羁走了,海捕文书撤了,她不需要再躲着藏着,不如?选这家好点的医馆仔细看看,得个准信儿。
此时?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主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苏樱一路拣着阴凉走,进了医馆还是热出了一头汗,大夫正靠着诊台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娘子是抓药还是诊脉?”
“诊脉。”苏樱在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我十?几天?前刚成亲,如?今癸水比上个月迟了二十?多天?,想看看是不是有喜了。”
“应该没那?么快能?诊出来,不过?也?不好说,有的人脉象明显,没多几天?就能?听出来了,”大夫伸手搭上脉搏,“小娘子摘了帽子让我看看。”
苏樱摘下帏帽,自?己并不知道额上被汗弄得花了,颜色有些斑驳,就见那?大夫皱着眉头:“小娘子擦擦脸上的脂粉吧,这都看不出脸色了。”
他递过?一条布巾,苏樱犹豫一下,裴羁走了,现在倒是不用?怕了。接过?来擦了一下,突然生出强烈的心悸,透过?不气,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就好像裴羁就在附近盯着似的。苏樱放下布巾,急急起身戴上帏帽:“我不诊了,有劳你,改日再来。”
“小娘子,小娘子!”大夫还在后面叫,苏樱飞快地出了门,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反应,只管低着头飞快地往向善街的方向走,耳边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呼吸凝固着,苏樱低着头,看见照夜白矫健的长腿,看见绯色的衣袍垂在马镫上方,玄色丝履上灰色线绣出的舒卷云纹。
裴羁。他来了。
绯衣一晃,裴羁下了马,苏樱沉默地站着,看着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听见裴羁冰冷的语声:“伸右手。”
第49章
日光亮成一片刺目的白,让人头晕目眩,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双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停在面前?。
“伸右手。”他冷冷说道。
为什么要伸右手,右手,有什么。头脑中一片空白,苏樱僵硬地站着,透过帏帽微微颤动的青纱,看见裴羁黑沉沉的眸子。
“伸右手。”他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动,依旧一言不发地站着,耐心在一刹那消耗殆尽,裴羁伸手。
他极少?有这种蛮干的时候,但对她不一样,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他都很容易失去耐心。这独有的情?形让他越发确定,他找对了。
大手看看就要攥住她的右手,她突然动了,急急闪开,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救命啊!”
裴羁抬眼,她开始跑,拣着街上人多的地方,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我?不认得这些人,他们强抢民女?!快去码头找我?的夫婿周虎头,他是洛阳的捕快!”
寂静的午后,叫喊的声音分外觉得刺耳,不多几个行人全都停住步子来看,不远处的医馆被惊动了,大夫带着配药的学徒一起?走到大街上,指指点?点?议论,医馆旁边布帛店、波斯邸的人也都听见了,探头探脑往外看,裴羁紧紧压着眉。
不像她,她不会这么粗鲁。但他现在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她仿佛有无数张面孔,每一张仿佛都很浅薄,让他一眼就能看穿,可到头来细细回想,他又从不曾看穿过她。
看了吴藏一眼,吴藏明白是要他去抓人,也只得硬着头皮拍马过去。
苏樱极力跑着,喉咙喊破了,嘶哑的效果?分外逼真。方才裴羁并?没?有让吴藏他们围住她,他一向自负,也许是笃定了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屑于直接动武吧,反而给了她机会,虽然这机会也就十分渺茫罢了。
身后马蹄声急,吴藏很快追了上来,脸上带着羞赧:“小娘子,我?家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他也知道他们如今干的是什么龌龊事,也没?有脸直接抓人吧。苏樱一言不发,看准了擦着马头蹿过去,冲进路边的波斯邸。
身后杂沓的马蹄声,那些侍从全都跟了过来,下马准备进门,迎门的货架上摆着各色舶来品,波斯的金银器和?琉璃器,大食的蔷薇水,小匣子里装着满满的瑟瑟石,苏樱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嚯啷、咣当,连绵不绝的落地声和?各种器皿破碎声中,开店的胡人跳脚大骂,瑟瑟石四下乱滚,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去捡,一脚踩到摔倒了一个,店里登时乱成一团,四邻八舍全都围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堵得吴藏几个怎么都挤进不去,苏樱飞跑着向柜台里逃,高声呼救:“我?夫婿是洛阳捕快周虎头,我?不认识那些人,他们要抓我?走,快去码头找我?夫婿,让他来救我?!”
“我?管你这些!”开店的胡人一把抓住她,“赔钱,快赔钱!”
“我?有钱,我?来赔,”吴藏挤着想进去,又被人群堵在门外,急得直挥手里的钱袋,“让我?进去!”
一片混乱中,裴羁沉默地看着。她是故意撞上去的,她喊救命,那些人未必肯帮她,但她打坏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她走,如此一来,他要对付的人,就从她,变成了那些胡人。
是她。唯有她,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硬生生又闯出一条生路。
慢慢走到近前?,取下腰间鱼符:“价值几何?找我?来取。”
开店的胡人一抬头,看见鱼符上银钩铁画的宣谕使几个大字,这是朝廷派往各藩镇的官员,位高权重,绝对得罪不起?,胡人一下子气?焰矮了三分,连连说?道:“不敢多讨,等某清点?一下,给贵人报个数目。”
店中乱成一团的人也都被这一块鱼符镇住,苏樱紧紧攥着拳,透过薄薄的青纱,看见裴羁深不见底的眸子,他看着她,慢慢说?道:“送她出来。”
胡人连忙松开手,门内门外嚷乱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惧怕着也都让开一条道,吴藏急匆匆往近前?来,苏樱无处可逃,隔着层叠的人群,望向裴羁。
他也正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仿佛在说?,抓到你了。
“五娘,”门外突然传来急急的唤声,“五娘!”
是阿周,她终于来了。苏樱高声喊道:“干娘,我?在这里!”
吴藏已经?到了近前?,犹豫着还未曾动手,围观的人群突然被撞开,周虎头飞跑着冲进来,一把拉过她护在身后。
“别怕,我?们都来了,”他回头急匆匆叮嘱她一句,扭脸便?冲着吴藏骂开了,“要不要脸?光天化日的十几个大男人强抢民女?,没?王法了吗!”
苏樱躲在他身后,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生平头一次地发现,原来骂人,也并?不都是粗俗难听,周虎头骂这几句,根本就是中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