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果然轻轻松了手。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敢返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丸是种春药,可它带着毒性,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他还忍不住要想的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萧定他……
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地走过,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停了步,那少年男子因此而惊觉到他的存在,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看着那少年男女,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和怜惜,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他想了些什么啊,这男子是被迫的,他无意于此、勉强屈从,对一个男人而言,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了吗,他却还能生出嫉意。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了陈则铭,哪怕萧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他还是觉得该全力把这份罪孽减少到最小。
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伤害他人的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
……已经有过一个遇燕了,不能有第二个。杨梁觉得恐惧,这些无辜的鲜血是有腐蚀性的,他经受不起更多了。
而萧定受的压制太重太久,那股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伤害过或者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咬得遍体鳞伤,死无全尸。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陈则铭已经卷进来,没人护着这年轻人,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end】
第二部
年关将至时,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症,并无大碍,韩有忠叫来的太医也如是说。
于是连皇帝自己对这病也并不是特别的上心。
但身为内官监太监的韩有忠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里亲自熬药,按时按量给圣上服下。
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韩有忠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无止境的忠心和敬畏。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他其实还有一丝类似长者对子侄般的疼爱。当然这话他从来不敢跟人说,否则便是大不敬。
韩有忠净身前有个儿子,如果能活到今天,也该跟万岁一样大了。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在万岁当年还是千岁时,他藏下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糕点,送给眼见已经失势即将被废的少年太子。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样区区的一块点心,日后居然让他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打杂宦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从此飞黄腾达。
他入宫的目的原本只是保个温饱,这样的回报实在太惊人也太够分量,就象天上突然砸了个馅饼,让他欢天喜地的同时突然也给了他人生最大的启示,让他瞬间醍醐灌顶——对于他这样没出身、没本事的人,最大的运势便是站对边,跟对人。
显然他今生该死心塌地跟的人就是皇帝萧定。
可若是皇帝不行了呢,韩有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药就这样一天天吃着。
可皇帝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弱了下去,眼见元宵都过了,皇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严重。到最后甚至因为低热难退,竟终日里犯晕,无法起身。
太医局资格最老的几名太医早就轮番上阵。
奇怪的是,除了风寒发热积劳成疾之外,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老家伙居然诊不出其他毛病。只是一再地老调重弹,开着调养的药方。
皇帝精神日渐萎靡后,惊惧愤怒,脾气更加的无常起来,可渐渐的,他连发火都带着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了。
众人谁也没说,谁也不敢说,可有些念头就象地里的野草,一旦生长了,就拔之不尽地漫开来。
那一日,太医又断过脉象,还是瞧不出病根。万般无奈下,瞅着万岁床头成堆的折子,那太医灵光一闪,进言道万岁必须得静心修养,这样勤政此刻对身体有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