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事情,陈则铭也是知道的,杨梁与萧定的渐行渐远,便来源于此。
萧定微微叹息,却全无悔恨之色:“真迂腐!天命所归的分明是我,他们却要来指点我如何做皇帝,做仁君……能保百姓安宁不够吗,能得四夷诚服不够吗,为此我甚至重用了你,还不够吗?”
陈则铭猛地抬头,萧定正如鹰隼般盯着他。
陈则铭心中怦然狂跳,有知道详情的感叹,有突然被当成目标的震惊,也有被那话语直击中心底的撼然,默然半晌,才能道:“我能有今日,确实全凭陛下所赐。”
萧定看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我有今日,也全凭有你。能逼我至于此,你也算有才能了。既然如此,同病相怜,何不趁机干上一杯。”
陈则铭默然举杯和应。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相互照杯。
萧定饮到兴头上,击节而歌,间或豪情激迈,间或抑郁悲愤。他被拘禁此间,虎落平川,朝不保夕,心中的感受,承受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此刻发泄出来,只是让人心惊。
陈则铭静静听着,纵然心中波澜不断,也少有言语。
屋中的火盆,不时迸出火星,映得两人面上一明一暗。
这一夜,两人似乎都忘了彼此刻骨仇恨,在这雪未消融的寒春里终于能心平气和,促膝相处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待陈则铭因为背后寒冷被惊醒抬头看时,身旁火盆早已经熄灭,灰白的炭木间半点火星也找不着了。桌上饭菜早冷得凝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油斑。
陈则铭四顾,终于发觉萧定竟然倒在自己脚旁,他静静仰躺在桌子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
陈则铭起身,也忍不住晃了晃,他喝了两轮酒,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撑不住。待弯下腰,将萧定扯了起来,才发觉萧定烂醉如泥,哪里叫得醒。
陈则铭索性弯腰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到床前将他放下,将被子扯过来,想了想,伸手去解他腰带。
手刚碰到衣带,突然似听到有人在耳旁道“宽衣”,陈则铭一惊,立刻收指。静了一会,才觉察那声响不过只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他垂下眼,隔了片刻复又抬起来,坐在塌旁,仔细打量床榻上的萧定,半晌无声。
如此迟疑数次,终于还是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为他除去外衣,继而将之放倒,拿被子给他盖上。
他凝目看他。
纵在睡梦中,萧定也总是紧紧闭着嘴,并不说什么梦话,只是深深皱着眉头,似乎梦外的苦恼在梦中依然延续着,毫无欢颜。
陈则铭不禁俯身下去,待他知觉,自己的额已经跟萧定的触在一起。所及处异常温暖。
他一惊,猛地跃了起来。
还未立稳,身后“砰”的一声响,陈则铭浑身一震,瞬间汗如浆出。转身看却只是门页被风推开,寒风呼呼涌进来,似鬼泣神号穿堂而过。
见到门外无人,陈则铭总算能安心些,忙乱中瞥一眼,所幸萧定仍旧在沉睡当中。
陈则铭低下头,茫然怔立了片刻,哪敢再看,惶然而退。
此后数月中,陈则铭找借口,将朴寒罢黜,将自己从前的部将言青提将上来,接任了殿帅一职,其余但凡有过维护萧定之言行的大臣,也均或降职或贬谪。
另一方面,因为对萧谨寄予厚望,陈则铭对之也分外严格起来。
朝堂中的事情,之前,是萧谨坐在殿上,凡事听听大臣争议,到最后,杜进澹和陈则铭拍板了,他点个头也就行了。
他倒也安分,对这种事情并没太大兴趣,一年下来,只认得了几个重臣。其他人有的好些的混个脸熟,站远些的只怕连脸也没认清。左迁调动,他也并无主张,往往是杜进澹和陈则铭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则铭暗中摇头,只能将萧谨的骑射功课抓得更紧,盼望在言传身教中能让萧谨领悟些做事情的道理。
他既然拥立萧谨,便真盼望对方能成一代明君,这样百年身后,人们将来回过头看,自己做的至少不是件错事。
萧谨习射技艺渐成,便起了懈怠之心,这日借练习之名,正和侍从一同在树下掏兔子洞,正碰上陈则铭来看。
陈则铭一见之下,心中恼怒,也不说他,只是站在树下瞧了瞧那树洞。
萧谨赶紧道,自己本是打算掏到兔子之后,马上练习。
陈则铭道:“陛下不想再练,请与臣说上一声即可。”
萧谨见他动了真怒,不敢言。见陈则铭欲去,才连声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转过身奏道:“臣只知道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却没听过懒散懈怠可以成大事。习不习弓箭原本不重要,可若是连所爱的事,陛下都能这样对待,其他的事情会是什么态度,可见一斑。臣无能力再领万岁精习弓射,请万岁另谋良师。”
萧谨被他一番话噎得半晌无语,只得道:“明白了,朕会收敛的。”
陈则铭自己成了帝师,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揣摩当年杨梁的父亲是个什么心思,太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才会说出让儿子远离京师,做一名边将的话。
他可以琢磨得出,杨亭最初以为的萧定应该是个仁厚坚定的天子,文臣眼中最好的君主从来都是尧舜之主,可最后出现的萧定却是个辣手无情偏激冷酷的帝王,一上台那手杀戮就震慑了四方。
理想和现实的偏差从来都那么大。
他心中一惊,那么萧谨呢,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