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初至,日影低垂。他折返,看见冰火洞外开阔处,立着一件半人多高的梅花摆件。
鎏金为枝,白玉为梅,琅石为蕊,精雕细琢。
“这就是今年他的祭单里,写的那件‘白玉梅花’?真是栩栩如生。”
谢景行怕触碰会被察觉,垂衣拢袖,俯身欣赏这淡淡疏枝月下梅。
“……果真大师之作。别崖的炼器水平又进步不少。不过,这样漂亮的花,当我的祭品实在浪费,摆在天问阁里才赏心悦目些。”
他连恨也温存。
谢景行点检过这些怀念的痕迹,打定了主意不见,此时又平添挣扎。
他原地徘徊不去,竟是几分冲动,想要触碰梅花,惊动来者。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缩回手,指尖抚平衣衫清露,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也罢,若是人间路窄……再见一面,也是好事。”
微风吹起,荒芜的冰火洞前,清池澹澹生烟,池边却有一抹鲜亮之色。
凤凰花树压低枝头,繁花垂在棋局边,绯红花瓣落入水中,漾起涟漪。盛开到极致却凋零的美。
谢景行临水而立,池中花瓣浮动,倏尔散开,水面照出他隔世的容颜。
波光让他的倒影破碎,前世今生割裂为两半。
圣人谢衍。
圣人弟子谢景行。
“岁月不相饶。”他轻叹,“昔年天生圣人,终是老病孤舟。当真是,大起大落。”
两个身份,相同魂魄。圣人临川上,走过生与死的边界线,才看穿人世间的无常,三界众道的荒唐。
“改换名姓、易变容貌,修为尽散,不见故人……这样抛却曾经的一切,就能轻易成为另一个人吗?”
“怕是不然。”
隔世重回,他病骨僝愁,风貌大改,唯有这似寒星的漆眸,还残存昔年圣人的痕迹。
世人眼中的“圣人谢衍”,与真正的他,恐怕相去甚远。
向儒门三相拢袖垂眸时,谢景行姿态谦恭,礼节无可挑剔,总有种格格不入感。
谢衍平生不低头,何曾落到过这种境地。他披着君子的画皮,足够隐忍,心却在天外天。
“这天下,又有何人知我?”
百家归一,众道朝圣。当今所谓“圣仙佛杰”,当年皆在他座下,聆他教诲,听他讲道。
谢衍是仙门高悬不落的日月,曾经如此,来日亦然。
“且待来日。”白袍书生垂衣拂袖,他微微笑,将玉笛背在身后。
好似剑,剑指苍天。
谢景行也不急着走,在池边转了转。凤凰花树下有一张石桌,摆着一局残棋,黑与白,正是平局。
相对一坛酒,两枚白玉杯。一盏空空,另一盏中酒液骀荡,花瓣沉底,无人共饮。
谢景行伸手触碰,惊觉酒还温着。
他垂下眼睫,不知说什么才好,“真傻,一局残棋,两杯酒,这是在等谁啊……”
没人陪他下棋,帝尊就与自己对弈。但求一败,却无人再予他一败。
这大概就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圣人坠天,五洲十三岛,帝尊再无对手。
谢景行本不该在此留下丝毫痕迹,思忖片刻,他还是取出一枚棋子,白棋切中黑棋要害。
“仿我的棋路,模拟出势均力敌的对弈者,思路倒是学得像,有我当年九成模样。”
他好像在隔空与谁交流,“我已经五百年未下棋了,不进则退,帝尊勿怪。”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从天劫下逃离,受尽神魂磋磨,才得一线生机。
他看向自己断裂的掌纹,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却是一路未曾彷徨。
他低低的笑,“那又怎样,谢云霁还活着。三千年了,天道也未能让我身死道消。”
转世圣人垂眸看着棋局,微微一笑,好似昔年圣人俯瞰云端,“以山海命名,不如以天道冠姓。这难道不是修真者的至高之境?”
“……蚍蜉撼树吗?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谢景行端坐棋局之前,明明微末修为,双眸却凝望虚空之上,好似与天对弈。
他孤身赴天劫时,耳畔回荡的,是千百代的圣贤君子,面对天命时的高歌。
谢景行将黑白子填入局中,棋路言志,平淡中蕴着千般涌流。
“昔年,天地为熔炉,我辈为柴薪。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万世开太平。”
“仙首权位轻掷,道统颓败沦落,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不甘吗,当然不甘。”
“遗憾与不甘,永远是最刻板无用的情绪。若是牵绊于此,就落了下乘,输给天了。”
“我与天斗了这么多年,再烂的一局棋,不到最后一手,如何能笃定寻不到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