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舔左爪上的伤痕,抬起眼的时候,似乎有人穿白衣而至,向我露出一个笑来。
天下起大雪,甫睁开眼,我便望见梦中见过无数回的画面。大雪无声,天地一片苍白。我环顾四周,此处原来是天庭最北的寒湖。天寒地冻,湖边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咦,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尚未反应过来,却见白茫之间遥遥有什么东西走近。一身斑斓皮毛,高高竖着尾巴,那只老虎与我生得一模一样。不,那就是我。我忽然醒悟,原来又做起那梦。只是这回的梦里,怎么多出一个“我”?
梦里的“我”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似看不见我一般。我不知所措,只能迈腿跟上。漫天冰雪,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却似认准某个方向。我跟在身后,直到耳边钟声渐响,才恍然大悟。果然,那口钟出现在我眼前,非金非玉,隔得很远便能看清钟罩上精美繁复的花纹。心里滑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难道皇帝寻遍薪宫废墟也找不到它,它竟在天庭极北之地。不对!我忽然觉得混乱,它若一直在这里,怎会落入凡间到了皇帝手中?
“我”一双虎目中满是好奇之色,大约第一次见到那口钟,打量许久,缓缓走近。我无暇多想,连忙跟上。到近处一看才发现,却是一口极大的钟,将百人罩在其中也绰绰有余,但除了大小与凡间的钟不同,别的几乎一模一样。钟悬在天地间,没有任何绳索,随风雪轻轻摆动,偶尔铛撞上壁,发出浑厚声响。“我”目不转睛,小心翼翼凑上前去,抬起前掌。
我心中一凛,隐隐明白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却阻止不了“我”。虎掌只堪堪触到钟面,一声清脆崩裂音传来。“我”吓一跳,赶紧缩回爪子,但大错已然酿成。那口看似极为牢固坚硬的古钟,竟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碎了一地。紧接着,寒湖冰面霎然开裂,“我”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落入冰水。
我只觉眼前一花,“我”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天帝面前,劈头盖脑被他骂:“那口古钟原是上古神器,从前剿灭群魔时立下赫赫战功。它浑然天成,天生带了神性,千年浸润灵气精华,不日便要化成人形,正式列入仙班。朕将它接至寒湖清静之地,便是想助它一臂之力,哪知幻化前最脆弱之时,叫你生生打碎!”“我”又后悔又委屈,干脆耍赖趴在地上,不愿化作人形同天帝辩解。余光瞥到地上的古钟碎瓣,心头涌上浓浓歉意。
天帝见“我”无赖像,气得翘起胡子,正要发作,却有仙娥通报文徽天将求见。我正暗道明明是个武将,怎么取名叫文徽,见着来人却不由瞪大双目。那文徽天将,竟和皇帝生得如同胞兄弟!天帝哼一声,对“我”道:“好了,你主子来替你收拾残局了。”“我”恹恹低吼一声,扭头看向文徽。
文徽天将走到天帝面前,行礼道:“事情始末,臣已大致听说了。”天帝撇嘴道:“爱卿的坐骑总是闯祸,你来评评该如何罚他?”文徽天将不语,却细细端详地上碎钟,半晌抬头道:“若臣有办法修补此钟,皇上可否饶了老虎?”
天帝又惊又喜,“爱卿有法子?”文徽天将点点头,将碎片缩小,一一收入怀中,低头看一眼“我”,“老虎就暂且待在皇上座前罚跪罢。”我心中清明,皇帝前世原来是天上神仙,我则是他的坐骑。只是不知我下凡历劫,为何他也转生为凡人?
眼前一闪,却已是数日之后。文徽天将捧着小钟,递给天帝,“皇上,修补钟并不难。老虎虽然打扰了它幻化人形最要紧的时候,叫它受惊错过时机,其实修为并无太大损失。只是……”天帝一扬手,古钟恢复原来大小,凭空悬挂在天上。他微微蹙眉,“只是朕却感受不到它幻化的迹象,难道还要再等一个千年?”文徽天将道:“它先前裂开,偏偏是情丝松散所致。物什无情,化成人形必须通情。就算强用灵力催其成人,也将是一个心中无情的神仙。”天帝愁道:“爱卿,这可如何是好?”
文徽天将顿了顿,“臣有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臣先助其化形,投入轮回在凡间经历一世,想必自会通了人情。”天帝犹豫片刻,“此法或许奏效,但在凡间须有人引导。这个人选,该找谁好?”文徽天将道:“既是老虎闯下的祸,臣作为主人愿意下凡走一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向后跌了两步,自然无任何人能看见我。我害大皇子不能成仙,皇帝代我受过,下凡与他一世纠缠。难怪皇帝寻不到小钟,那是大皇子的本体,死后一齐飞升上天。
耳畔响起神仙老儿的声音:“虎老弟,你总算想起来了。”眼前种种虚像消失不见,他笑眯眯捋着胡子看我。我低头望着脚下云阶,爪子上并无伤痕。原来我也死了,回到天庭,忆起关于那两人的来龙去脉。
但我为何下凡?我究竟历什么劫?做甚挤入他们之间?我以为心头自语,却以人语问了出来。神仙老儿吃惊看我,“你原来还不明白?文徽天将素来寡淡清冷,皇上不放心他独自下凡,便着你前去相助。你的劫……”他眼中有了怜悯,“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我之所以出现在皇帝和大皇子身边,原是为了助他们二人互通情意。我的劫,我顺利度过的劫,只有我自己明白。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很难的事,只要将某些不该有的念头适时掐灭,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