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一时静了,惟剩下那琴音缠裹着幡旗飞舞。
“这是?……”高殷望了望孝瑜。
孝瑜忙道:“太子恕罪,时乃季春,太后特准世家女子在舟中游乐,惊扰储君,实属不该,臣这便让她们调了船头……”
“清操!清操!——”方才联句时还靡靡不振的延宗早已欢脱如兔,连蹦带跳的到了水边,对着画船吹起了口哨。
其他几位尚未婚配的王侯公子也被吸引过去,包括竭力保持正嫡风范的孝琬,竟也不由自主的对着水面频笑点头——高门望族的女子,对于出身寒微的高氏皇族,便如一件名贵且奢华的裘衣,遮蔽了骨血的自卑,装点着灵魂的虚荣。
那画船不得不向涌雪亭划来,快及岸时,琴声忽止,从舫中走出几名襦衫长裙的年轻女子,向着太子的方向行了礼。
“咦?竟然不是清操?”延宗不甘心的在那几名女子中寻找。
孝琬脸上才荡开的十里春风瞬间消失,他侧目看了看延宗,那胖子倒是很快从失望中恢复过来,对着那名鹅黄长裙,眉目清丽的女子频频挥手。
孝琬不屑的“嗤”了一声,对孝瑜道:“阿兄还想让季女们上岸陪酒吗?”
孝瑜看了一眼太子,见其面沉似水,便知他重儒重礼,素与鲜卑胡儿不同——忙喝令船夫将画船撑入池心,又促着女郎们回了舫中。
船在亭子的侧面缓缓掉了方向,从船尾忽的掷出一枚小丸,“嘭”的击中了最后排的孝瓘,孝瓘捂头回找,但见地上滚着一颗栀子,而远处的船窗里正绽着清操那张娇俏的笑脸,她用力的将手中的袷(jia)囊掷向孝瓘。
此时,女郎们纷纷返回舫内,清操也飞速欲起,却正迎上河南王妃卢氏。
“别动,你伤还没好。”她抬手按下清操,“太子那儿都已搪塞过去,何苦在我这里虚礼?”
清操感激一笑,抚股偏坐下来。
“对了,方才问你如何受的伤,你还未讲完。”
清操轻叹口气,道:“都怪我毛手毛脚,在太后面前打碎了佛像,如此亵渎之罪,笞责实属轻罚……”
“原是如此……”卢氏掩唇谑笑,“看那岸上诸王对你的关切之意,连我都不禁信了那坊间的传言呢!”
“早年随姑母在霸府授琴,确实与几位公子相处数月,不过竹马之年,无关风月。更何况我们士族女子,哪个不是心系家族荣辱,若能高就,岂会纡尊?”
卢氏抿唇一笑,“妹妹素有凌云之志,不知常山王妃是否入得了你的眼?”
清操的眸光瞬时黯了下去——
就在几日之前,晋阳的宫中传出消息:太后欲遣离常山王妃元氏,为常山王高演在豪族中再择良偶。姑母听说,便又将清操推荐了去。不知是否因被重责而起的补偿之意,清操竟力压范阳卢氏与安定胡氏,成为太后心目中最合宜的人选。
阿翁闻听此事,狠狠训了姑母一顿。
“那常山王是什么人?太后遣归原配,另觅高门,又安的是什么心?鲜卑风俗与中原礼教相悖,日后若行谋逆之事,郑氏裹挟其中,当如何自处?你真以为我郑门清贵才力压卢胡?傻孩子,那是因为他们早已在太后的局中啊!”
卢氏见清操不答,只管揉捏着手中的一枚栀子,心下忽然一动,轻声吟了句:“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清操猛然被戳中心事,手一抖,栀子“啪”的掉在地上。
卢氏遂哈哈大笑起来。
“卢姐姐在笑什么呢?”鹅黄长裙的女子边帮清操拾起栀子,边问道。
“谢谢阿范……”清操低头轻语,面如红布。
“是我吟错了诗,不是要与你永结同心,只是关心你的伤——方才送你的那袋黄栀最是消肿止痛的良药,要记得用,不够,再着人来取!”卢氏说着拍了拍清操的肩膀。
说话间,船已靠岸,阿范扶着清操告辞并一起下了船,卢氏坐在舫中,凝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对身畔的近婢毛氏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将这袋栀子送人?”
“小女孩的那点心思……说好听了叫少女情怀,说不好听不就是傻吗?”毛氏讪笑着,放低了声音道,“奴婢只是没料到,她会送得如此快。”
“哦?”卢氏大喜过望,“她什么时候送的?送给谁了?”
“就刚才一人在船舱里的时候,她掀开窗子就给扔出去了,只是……窗子太小,没看见被谁捡了……”
“那就太好办了!逃不出岸上那几位!快去打听打听,最近谁得了一袋栀子。”
“四兄,这是什么果子?能吃吗?”绍信从袷囊捏出一枚栀子,左右端详。
“没见识!这是黄栀啊!南蛮都用这个来疗伤!”延宗接茬问孝瓘,“你从哪得的?”
“人……人送的……”孝瓘回答得很不爽利。
延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吧?用得了这么多吗?”
孝瓘摇摇头。
“行。”他从袷囊里抓了几颗放在桌上,“给你留点,其余我备着。”
“你怎么那么贪呢?”绍信也伸手去抓,被延宗一巴掌打回去。
“你可不知道阿叔现在有多狠!我这动不动就皮开肉绽的……”
“谁让你这胖子招他喜欢呢?我们这想挨揍还没机会呢!”
延宗抱着绍信的头就揍了几拳,“没机会?老子给你机会!”惹得绍信嗷嗷乱叫,孝瓘伸手将他二人分开,又把延宗方才留下的几颗栀子全塞在绍信手中,“几个果子而已,拿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