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互相攻讦,言辞激烈,眼看越骂越放肆,群臣瞠目结舌之际,枢相谢衡抬手,一锤定音道:“宣殿前司,即刻捉拿反臣范氏。”
话音不大,却引得群臣哗然。
太后亦猝然扭头,看向自己兄长。
雍盛浑身一震,捏紧了手中金寿客,花茎娇软,稍稍用力便拦腰折断。他单手撑案,欲起身奏对,抬首时恰对上谢折衣投来的目光,对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犹疑了瞬息功夫,就听闻有人高声道:“臣,观文殿雷效,不敢苟同枢相之语,范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今日之言更是词严义正字字珠玑,臣不明白这样的直臣怎么就成了反臣!”
他之后,又有人离席,快步趋前:“臣,刑部侍郎游茂生,亦觉反臣二字太过武断,我朝历代君王皆以虚心纳谏为美德,我朝只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不知左相大人诚心进谏,触犯了哪条大雍律例?”
“臣,御史台汪实,谏太后撤帘还政!”
“臣,御史台柳成德,亦谏太后撤帘还政!请太后纳谏!”
“臣……
一时间,谏臣前赴后继,议声此起彼伏。
那一刻,雍盛望着陆续跪伏的十余号人,耳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渐渐化成无意义的噪音,灵识仿佛暂时抽离出肉。体,浮到半空。他冷漠俯瞰这场政治游戏,已预料到对方会如何反击。
他看向肃立在太后身后的殿前司指挥使,看到谢戎阳附耳倾听一名内侍的密语,而后他望了一眼他泰然自若的父亲,未有迟疑,就把一只手举到半空,猛然劈下:“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斜下里冲出两只队伍,二话不说对着这帮官员劈头就打。
这些文官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抗衡习武之人如此铁拳?挨打之余,只能逞些嘴上威风——
“岂有此理!吾乃大雍士大夫,尔等武夫……啊!”
“别打了别打了,大家同朝为官何至于此?”
“当众殴打朝廷官员,此乃大雍千百年未有之大耻!你们这帮野蛮竖子,我跟你们拼了!”
他们骂声愈大,侍卫们打得就愈狠。
玉津园顿时响起痛呼哀嚎,其余非涉事官员或不痛不痒求两句情,或掩面离席,大多躲的躲,避的避,生怕衣袍溅血,惹上是非,四下里闹成一团。
如此荒诞场景下,能安坐不动的只寥寥几人。
“枢相,适可而止!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太后咬牙低声道。
谢衡铁青着脸,仰头饮一杯酒:“太后万不可妇人之仁!今日殿前司打的不是朝廷的官,而是作乱犯上的贼!”
太后气结:“你……!”
雍盛阴沉注视着一切,有人满脸是血爬来揪住了他的衣摆,咕咕哝哝喊着些什么,却全被嘴里鲜血淹了个彻底,他耸动喉结,忽觉异常干渴。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深知,此刻自己不能求情。只要他一开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他得忍住。忍住。
终于,范廷守被一记铁拳打得趔趄,撞翻了不知谁的食案。
余光里,整场宴会都很安静的荣安郡王突然慌乱地站起身,他终于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食案倒地的动静在哄闹的环境下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它却是一个信号。
戏台上原本唱戏的优伶被叫停后一直杵在原地,此时竟齐刷刷自宽大的戏袍底下抽出软刀,箭一般冲下了台!速度之快,快到一众忙着打人的殿前司侍卫反应不及。不过错眼功夫,这帮人就绕过混乱的筵席,从后方逼近御案。
此时太后跟前只有谢戎阳一人,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丢下太后,提刀去护他的枢相父亲。
雍盛也几乎在信号发出的瞬间,提袍起身,奔向谢折衣。
“快走!”他拉起还在津津有味作壁上观的谢折衣。
“走去哪里?”谢折衣不紧不慢地起身,挑眉询问。
“没看到吗?有人行刺!”雍盛急得跺脚,“刀剑不长眼,不想死就赶紧跑!”
谢折衣笑道:“跑?跑去哪里?君之所在,吾之所往。”
说着猛地一拉,将雍盛拉转过身。
雍盛闻言一怔,被拉得原地转了个圈,后背落入谢折衣怀中,劈风的刀声在耳边呼啸尖鸣,削去他几根鬓发。他惊诧抬眼,与一名花脸武生对了个正着,对方眼里的悍然杀意吓得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瞳孔缩成针尖。
武生偷袭不成,刀锋一转,又从下撩来。谢折衣于是又带他转了个圈,从左臂弯转到右臂弯,同时迅速抬腿踢来,一脚踢在那人手腕。
呛啷一声,是刀坠地的声音。恰落在谢折衣脚边。她又看似随意地脚尖一挑,那刀就听话极了,又平又直地飞了起来,噗嗤一声,插进了武生不及设防的咽喉。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过发生在几息间。
雍盛眨了眨眼睛,木然看着那具魁梧身躯轰然倒地,再猛地回首,盯向谢折衣。
谢折衣亦盯着他,嘴唇掀动正要随口编个解释,雍盛已果断推开自己,双手拔下尸首脖子上的刀,扭头就往回跑。
“有刺客!!!快护驾!!!”
直到此时,那帮殴打官员的殿前司才做出了像样的反应,忙围拢而来,十万火急之际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绊住了腿脚,急得恨不能拔刀斩人。
那厢,三名刺客同时挺剑刺向太后!
福安与几名内侍悍不畏死地冲过去,拦腰抱住其中两个,余下一个寻缝觅隙,自漏开的中门侵入,直捣黄龙!
太后骇得玉容惨白,扔了狸猫直往后退。
刺客追上,举刀下劈,先斩断其一截裙摆,后斫下其顶上假髻,第三刀则瞄准了她修长脖颈。
沸腾人声中,只听得“噗呲”两声,刀刃没入人的肉身,紧跟着就是高低两起不同声调的闷哼。
太后一双已染风霜的凤目瞪大到极致,颤动的瞳仁中映出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它代她生受了那剐心一刀。
身体的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左相?!”太后压抑地低呼。
“臣……”范廷守一张口,喉中就涌出大量鲜血,喷溅在太后华丽的衣袍上,直到死,他仍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着他遵循的臣道,“请太后……纳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