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大人,到了。”三喜一甩拂尘,压低嗓子,低声提醒,“皇上不算得高兴,司大人还请小心些。”
到了。
他敛下心头思虑。
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司若朝三喜传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作为温家沈家举荐进来的人,届时已是失宠的弃子,也好歹三喜并未另眼相待。
“多谢公公。”他也低声道谢,同时照着老样子,往三喜手里塞了一把金瓜子,“年关忙,没来得及给三喜公公传福气。”
三喜朝他笑笑,向两边侍卫扬扬下巴,殿门洞开。
皇帝坐在大殿正中,手边奏折堆积如山。两边两个侍女低眉顺眼,一个翻书,一个磨墨。
“陛下,司公子到了。”三喜轻声提醒。
皇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捏了捏压得太紧的眉心:“哦,你来了。”他随意叫了一声,声音里没有司若猜测的厌恶或是不满,只是稍稍有些疲倦,“待朕看完这册。”
“是。”司若应了一声,便在旁边静候着。
他虽然猜不出皇帝召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但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司若暗忖,或许多少会与他京中起义,以及宫中局势……有关。
那不安生的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哼,一群酒囊饭袋!”许久,皇帝才重重地将奏折甩到地上,“贪贿无艺之人,竟能在任上数年之久!”
语毕,他将目光转向垂眉的司若:“你回来了。”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司若心头一动。
他并未抬头,却能感知到皇帝正在打量着他:“是,臣调查归来了。”
他出宫之间,与皇帝的协议便是在京中调查人麻真相。只是后来的事情累累如珠,连缀不落,先是他意外撞到沈德清,而后沈灼怀的真实身世又被曝光,沈、温两家失势,他们空有一手证据,却再无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
但如今……
但如今,皇帝看上去,却似乎是要既往不咎。
虽然司若不知这是哪里凭空送来的机会,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
见皇帝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司若脑中已迅速归结一番,重新开口:“臣想向圣上禀报,臣在无患所中所见所感,以及京中所谓人麻真相。”
“……讲。”遥遥的,传来这样一个字。
“臣要报,人麻并未天灾,实乃人为。”司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里很可能会有蔺慈仪的耳目,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是有人故意在京中下毒,谋害圣上,谋害百姓,以图乱社稷江山!”
他目光坚定,由自己进入无患所那一刻讲起,讲自己遇到的那个收钱办事的兵卫,讲无患所内堆积成山的尸首与那些用脂肪燃烧起来的黑烟,讲为了争夺一个所谓“解药”你死我活的王家兄弟,最后带着对彼此的悔恨死在一起,也讲那溅射在自己脸上的鲜血,麻木得变成行尸走肉的士兵,以及人人相食、得了疯病,请求自己杀了他的张大庆。
“……臣此生,从未见过此等凄切酷烈之事。”司若最后收尾,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用词并没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华丽词藻,只是见到什么,说了什么。只是大概真正凄惨之事,是不必用任何华丽言语去形容的,这样简单描述之下,就连三喜和那两个小宫女,都垂袖掩目。
司若述说时,皇帝并未打断过他,他说完后,皇帝也久久未言。
“……这不是朕要的无患所,也不是朕知道的无患所。”终于,他低声开口,似是自喃。
“这应该不是所有正常人心目中的无患所。”司若轻叹一声。
“那、这人麻呢?”皇帝突然想起,追问道,“既然是毒,那朕岂不是也……这人麻,究竟为何物?”
这也是司若心头不安的地方。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皇帝告知,他已命不久矣这件事。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被皇帝看出了司若心中难办,皇帝长叹一声:“你说罢,无论你回答的是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司若轻轻蹙眉,上前行揖:“臣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接着,他如实告知了一切。
他是如何发现这种所谓毒药的,又是如何在吴延寿那里找到他的出处,且被吴延寿告知——这是一种无解的毒,如今得病之人所现一切,不过回光返照。
最后,司若说:“虽然、眼前并未有确凿的证据,但还请圣上,小心蔺左相。臣推断,人麻之疫,他在其中参与颇多。”
皇帝长久未言。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更不要说,得知这件事的人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生命与权力的永恒,是每个帝王毕生在追寻的东西,但此刻,无疑是下了倒计时,眼睁睁看着这两样东西将要消散。
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动作——也就是司若才将真相说出口时,将手搁在扶手上的那个姿势,身体微微有些僵直了,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些迷茫——这倒也是可以预见的。司若记得,上次他见到皇帝时,哪怕病重,皇帝两侧鬓发仍旧是保养良好的乌黑,可出宫这短短日子里,他的两鬓便斑白了,即使坐在象征着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上,也明显地流露出一些老态来。
他无可抗拒地老了。
司若垂下眼睑。
宁朝真就要这样乱起来了吗?
突然,他听到皇帝又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些苦涩:
“没有办法了吗?我、朕的意思是,就找不到这个药的解药?”
司若苦笑:“臣当初……也是这样问吴老先生的。”
皇帝自然听闻过吴延寿的名声,也自然从底下人那里听到,吴延寿已经驾鹤西去。
吴延寿耗费一生都没有研制出来的东西,短短时间内,司若又怎样会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