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毕竟救了自己的命,不论用心几何,她救了自己总是不变的。
“她对你有恩,那你为何还要带荣萱出宫?”让他做个富贵皇子不好?
“宫廷,实在是这世间最险恶的地方,荣萱还小,过了年不过才十二,在那吃人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没命了。陛下共有兄弟六人,现在还剩下几个?就算对荣萱亲厚些,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不姓南,不是皇子。”
纪清言听他话音,已经对皇家彻底寒心,唯恐避之不及。他停下脚步,看那人瘦削着肩头穿梭在人群里,这集市人这么多,摩肩接踵,可面前这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偏偏显得形只影单。偶有风吹来,吹皱别人的鬓发,吹乱他一颗玲珑心。花清浅是什么人,他老早就听过父亲描述,逝去的帝王说他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冬日雪间隐隐透出艳色的一枝红梅。
这一刻,对着那人,纪清言以为早已冰冷似铁的心,竟然有了丝稍纵即逝的痛。
他快走几步,握住他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果然已根根冰凉。花清浅闭着眼睛,头略微偏向另一侧,只给他一个隐忍的侧脸。他想起些什么他猜不到,可他毕竟是难过了,他难过时不说话不哭泣,也不想给任何人看。他只是闭着眼睛等着心头潮水过去,留下泥泞,填满翻卷的伤口。
“起风了,把荣萱叫回来,咱们去吃些东西吧。”他暖着他的手说。
午饭在京城珍馐楼,荣萱学文人雅士,找了二楼临窗的位子,仿似随时诗兴大发便要挥笔三千。随后花清浅与纪清言落座,两个家人远远避开,自去坐在角落。
珍馐楼自然玉盘珍馐,果品饭菜皆是京城一绝,虽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酒楼,可有许多达官显贵不惜屈尊到此,只为品品楼里油门肘子不油不腻的滋味。花清浅对这里熟门熟路,当年初到京城,还是在这里吃的第一顿饭。当下不用对菜单子,洋洋洒洒把店里名菜点一个遍,连下人那桌都未落下。
纪清言一边听着他点菜,一边听荣萱兴奋地讲述上午所见。花清浅身上很有些纨绔子弟的习性,所吃所用虽然不一定都是最好,可却是最讲究的。衣料必定要是京城金丝坊,绣工必定要是城南绕红袖,每餐饭菜两荤两素,菜色不重样。更加上每夜里睡前一碗牛乳,简直是正牌纨绔子弟都学不来的。花清浅家里只是乡野殷实人家,现下养成这样的习惯,用脚趾想都知道是叫谁惯出来的。
可那又如何,南景宠他,宠的无法无天,简直跟天下赌气一般,甚至死时硬顶住了各方压力,留下遗诏保花清浅现世安稳一世富贵。
放言古今,花清浅花大人大概是唯一一个得善终的祸水。
菜一道道上,还未上齐,便听楼梯上一片嘈杂之声,几个小二急匆匆跑过去,点头哈腰的样子让人一想就知道,必定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果然,下一刻,吏部尚书邱点风的公子邱含墨就走上楼来。
邱公子后头还跟了两个人,分别是黄门令吴迟的儿子吴时和左督御史裴庸之子裴宁。如今内阁阁老三人之中空缺一人,邱点风身为吏部尚书,大有希望入阁。如今邱公子同这两人交游,用意不言而明。花清浅对朝政早就寒了心,明明见他们走上楼,偏过头仍旧装看不见,手里筷子分分合合,夹一块肘子到荣萱碗里。
可很多时候,你不惹事,不代表事不来找你。花清浅施施然咽下一口菜的时候,就听见吴时在训斥小二:“明明靠窗的位子一直是我们的,怎么今天叫人坐了?!??????小爷不管那套包不包的,小爷一直坐在那里,那里就是小爷的,要么你把他赶走,否则明日老子就拆了你的楼!”
吴迟是粗人,养出的儿子也是横行霸道,同乡里恶霸没什么分别。这位子景致好,楼下就是闹市,足足的热闹看,自然谁都喜欢。可因为自己喜欢就不给定金还逼着店家给自己留着位置,有人坐就偏要赶走人家,这行径也着实难堪。难为京师文明的谦谦公子邱含墨了,花清浅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那边一眼。
邱含墨并不是怎样俊秀的人儿,五官组合在一起,自然比不上花清浅的艳色,甚至及不过纪清言的英挺俊朗,之所以名满京城,多亏那一双深如秋水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黑如点墨,深邃似夜,明睐若珠,望着你的时候总是脉脉含情,好像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投入这双眸里。
所以京城三大名妓,蔑视世间万千文人骚客,却只对这一双眸子,无法抗拒。
如今,就是这样一双眸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花清浅眼睛也是极漂亮的,在这样的凝视下也还是败下阵来,轻咳一声,不自然转过头去。荣萱察觉他的不对劲,顺着他刚才视线看去,顿时怒气上涌,筷子“啪”地一放,自己坐到花清浅外面。
这一换位置不要紧,反倒惹人注意,本来吴时在与掌柜交涉,此时已经完全放弃官宦子弟的外皮,几个大步就走到他们面前,劈头就说:“这位子是我们的,你们,换个地方吃饭。”
针尖对麦芒,荣小爷拍案而起:“放你娘的狗屁!这上面写你名字了么,你就说是你们的?!我说是我们的!”
花清浅扶额低叹:看来以后要让荣萱离那些长工的孩子远些。
纪清言一脸悲愤:看来自己的教育事业存在极大漏洞啊,看看好好一个前皇子,嘴里这都说的什么话。
吴时更被惊了一跳,平时只有自己骂人的份,今儿个是第一次被人骂,还是被一个孩子!他习武是好手,可论吵架,实在不是在读生荣萱的对手,何况被骂了一句,一时回不过神来,傻头傻脑回了一句:“那刻了你们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