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后的一个月,父皇终于召我去见他,竟是在戚夫人的桂宫。
我进去的时候,戚夫人正依偎在父皇的怀里,他们正在互喂葡萄。
晶莹剔透,颗颗饱满的一整挂。
心中一片冰凉,
我遵着汉礼,立时正身双目平视,两手相合掩在袖子中,直等他们喂完。
父皇一手揉捏着戚夫人的腰肢,目光扫在戚夫人娇媚的容颜上,如意好似一只小肉团忽然扑了过来,扒在了父皇的背上,父皇哈哈大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把他举起来,再放下,目中尽是慈爱,如意在他的手中,咯咯直笑。
戚夫人在一旁也显得更加妩媚,父皇似乎心不在焉地开口对我道:“太子今日怎么没有谏言?”
我勉强地拉出一丝微笑:“父皇享天伦之乐,于礼何妨,何须谏言?”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从来不恨任何人……我也不恨戚夫人,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政治斗争罢了,为了将来皇帝之位的斗争。
赢的人当皇帝,输的人成尸体,就这么简单。
我静立在侧,适才的一瞬,我额上浸出了细汗。
父皇一手放了戚夫人,这才抬眼看我道:“天降祥瑞,朕也不能无所表示,朕已下旨,即刻令楚王进京,为你太子傅。”
我猛然抬眼看着父皇。
戚夫人的眼神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我几乎在那媚眼如丝里看到了得逞的笑意。
任何一个稍知历史的人都不会不记得,大汉的开国之君,一直放心不下楚王这员悍将,想除掉他却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楚王自恃才高,在帝王的疑心和一次次贬谪面前,定会谋反。
楚王若是不接旨进京,我将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多出一位反贼太傅,大凶。他若是接旨进京,只要父皇还想除去他,就得给他安罪名,而老师的罪名,就是学生的罪名。终有一天,我会变成谋反同谋。
一根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下面,它现在是宽松的,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随时可以被收紧。
这道旨意,看似父王为了顺乘天意,实则借祥瑞之说夺去楚王的兵权,借我之名让他进京;戚夫人对这道旨意也甚为满意,算是给她之前的遭遇压惊。
我缓缓地攒紧了藏在袖子下的拳头,这是战斗的前兆。
大汉异姓楚王,并不为现代人所知,但他后来被贬为淮阴侯,最后连淮阴侯的爵位也失去了,冰冷的尸骨上只留下最初的两个字,韩信。
这个名字,响彻丹青!
夜访
心中阴云密布地离开了桂宫,脚下的石板还没有脱去青亮的光泽,留下一条条属于高山的痕迹。这是一座刚刚修好的新皇宫,也如同这个国家一样,并没有深沉的蕴色和根基。
未央宫的匾额还是新的,可里面住的人,已是旧人了。
心下微涩,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我迈步向里面走去。宫娥静立在甬道的两侧,三十步一人,天下刚革秦之弊,百废待兴,就连皇宫中也并不那么讲究排场。
迈过一条高高的门槛,只见内壁上悬着一把青铜剑,寒气逼人,竟是母后内室的装饰。母后坐在铜镜前,一名宫娥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发,她闭着眼,乌发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脑后,没有任何的修饰。
“盈儿?”她轻轻地开口唤我,眼睛也缓缓地睁开,眉目如剑,浑身都是隐忍深沉的气势。
“母后……”我走上前去。宫娥忙收起了木梳,按着母后的旨意,用一只青玉的发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便垂首退在了门帘后。
我的房间中,是没有铜镜的,站在她的身后,我这才第一次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母后站了起来,将我拉到铜镜前。
我怔怔地道:“我长的真像母后。”
她微微一笑:“现在才像了,从前你性子软,低眉顺目,并不是很像。来,你看这眉间这点痣?”
我点点头,又走近了些,果然眉间有一点痣,在铜镜中看得并不清晰,似乎有黑色菱形的轮廓。母后伸手抚了上去,薄茧摩擦着我的脸颊:“有此吉兆,盈儿万事定能逢凶化吉。”我抬眼,对上一双了然的双眸,里面有深深的隐忍。
刚才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母后今日穿的并非昨日连襟抚地的长裙,而是一件看上去简洁的及地黑袍。腰带上黑丝织成的九龙相叠,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微光。
这时,两名宫娥将墙上的剑取下,双手奉上,母后将其配在身侧,一柄玉色的如意结带着古朴的翠环坠在剑柄的末端。
“母……母后?”原来我的身上有千斤的重担,竟是我,陷她于如此的境地。
“母后,这是往何处去?”我问道。
她安抚一笑,就连我都看得出敷衍之意:“万事无妨,且在此静候。”
我抱住了她,她的剑柄斜在我的身侧,她又要大包大揽,独自去面对我闯的祸么!
“母后!儿臣不孝……”
她怔了半晌,目光渐渐地柔和了,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傻孩子……你……终是有这份心了……这次的事,并不是你的鲁莽,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她一天得宠,就日日月月会有今天。你以为你在宴会上不说那番话,她就从此不咬人了?”
“儿臣不能帮你么?”我期盼地看着她。
母后讥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寂寥,她淡淡地道:“你还小。”说罢她将我从她的身上扯开。
我下意识地仍是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了她的手。